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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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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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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记

今天早上我是是被一种奇异的寂静唤醒的。平日清晨,总有邻家鸽群的扑翅声,卖豆浆老人的梆子声,或是远处隐约的车流声,织成一张熟悉的人间声网。此刻,这张网忽然被抽走了,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饱满的、柔软的、无边无际的静。这种静不是空虚,反倒像一种充盈的实体,沉甸甸地压着屋檐,覆着树梢,也蒙在我的窗玻璃上。我披衣起身,走向窗边——呀,是雪。

不是那种羞怯的、试探性的小雪粒,而是浩浩荡荡的、占领了整个世界的第一场大雪。天空低垂,是一种匀净的、褪了色的旧棉絮般的灰白,雪花便从那无始无终的深处,不疾不徐地筛落下来。它们不是“落”,更像是“飘浮”,是“显现”,仿佛它们并非从天而降,而是这寂静本身开出的花,是时间凝固成的、会舞蹈的晶体。远近的屋顶,都服服帖帖地戴上了松软的白绒帽;平日里棱角分明的世界,那些生硬的线条、尖锐的转角,都被一只温柔无比的手抹平了,钝化了,裹进了一床厚厚实实的鸭绒被里。世界仿佛退回到了它的童年,干净,懵懂,充满了一种未加思索的安宁。

我推开门,一股清冽之气扑面而来,并不寒冷,反倒像一口冰泉,洗涤着肺叶里积存了一秋的尘浊。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枝柯虬结,此刻每一条最细小的枝桠,都匀匀地裹了雪,成了毛茸茸的银条儿,静静地向灰白的天空伸展,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珊瑚。我踏出第一步,“咯吱”一声,清脆而温柔,像是踩碎了某个透明的梦。这声音在无边的静穆里显得如此清晰,又如此孤单,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我和这雪的私语。我忽然不敢用力了,脚步放得极轻,怕惊扰了这盛大而脆弱的仪式。

巷子口的石阶不见了,化作一匹平展的白练。我踌躇着,竟有些不忍踏上这崭新的、未经触犯的素笺。这满世界的白,是一种绝对的、不容置辩的宣告。它掩盖了一切:昨日孩子们用粉笔划下的跳房子格子,墙角那片枯黄的、蜷缩的落叶,青石板上经年累月的苔痕与污渍,甚至邻家小猫梅花似的足印……所有过往的痕迹,所有琐碎的、纷乱的、不那么美好的现实,都被这慷慨的白色一笔勾销。世界被还原成了一张白纸,一篇等待书写、却又似乎永远不应该被书写的序言。这洁净有一种近乎暴力的美,它让你忘却,也逼迫你思索:在所有的掩盖之下,事物的本相究竟是什么?我们每日行走其上的,是实在的土地,还是无数层意义的积雪?

走到巷子尽头,视野豁然开阔。远山消失了,与低垂的天幕融为一体,只在极模糊的轮廓线上,能感到一点更沉的、黛青色的影子,仿佛天地未开时的那一抹混沌。田野、道路、河流,都失去了界限,莽莽苍苍,连成一片无垠的、缓缓起伏的白色原野。雪还在下,不紧不慢,无穷无尽。站在这里,人忽然变得极小,像一粒偶然飘落在这巨大宣纸上的微尘。同时,心里又仿佛变得极大,装得下这整个空茫的宇宙。这便是我童年记忆里的雪了,那种能吞没声响、混淆方位、让人产生一种甜蜜的迷失感的雪。那时候,我们在这白色迷宫里追逐、打滚,用冻得通红的手堆起笨拙的雪人,将鞭炮插进雪堆,看它炸开一朵黑色的“花”……那时的欢乐是单纯的、饱满的,像刚出锅的、烫手的糯米团子。如今,这欢乐还在,却隔了一层毛玻璃,看得见,摸起来却有些凉了。那时的雪,是玩伴;而今的雪,更像一位沉默的、来去无言的故人。

这思绪引着我,信步向村外的小河边走去。河尚未封冻,只是水流迟缓了许多,颜色是一种沉静的、墨绿的幽深。大片的雪花飘落水面,竟不立刻消融,而是浮着,悠悠地打几个转,像无数微型的、透明的帆船,驶向不可知的远方,然后才渐渐地、不舍地,没入那暗绿之中,了无痕迹。这“倏忽而生,刹那而灭”的旅程,有种惊心动魄的短促与静美。一片雪花的生命,从云中结晶到委顿于尘泥或消融于逝水,不过几个时辰。它用尽全部的生命,只为了完成一次洁净的飘落,一次优美的告别。人呢?百年光阴,在宇宙无垠的时空里,又何尝不是一次稍纵即逝的飘旋?我们汲汲营营,所求的“意义”,在天地的大沉默面前,是否也如这雪落水面,看似有了片刻的形态,终归要融入更大的虚无?但,或许这过程本身,这晶莹的、舞蹈着的、努力保持完整的过程,便是全部的意义了。

雪渐渐小了,从繁密的帘幕,变成了疏疏的、三两点似的精灵。天光似乎亮了一些,从云的薄处,透出些鸭蛋壳般润泽的微明。世界依旧静,但那静有了变化,不再是起初那压着耳鼓的、密实的静,而是一种疏朗的、透气的、蕴含着某种期待的静。偶尔,能听见极轻微的“噗”一声,是某处树枝不堪重负,将一团雪块轻轻抖落。那声音闷闷的,带着满足的叹息。

我循着来时的足迹往回走。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已蒙上了一层新的、极薄的雪,边缘变得柔和,像正在被时间慢慢抚平的记忆。路过那棵老槐树时,我驻足仰看。在最高的一根横枝上,竟停着两只麻雀,缩着脖子,羽毛蓬松如球,黑豆似的眼睛机警地转动。它们的存在,为这素净的画面点上两粒灵动的墨。它们不怕冷么?或许,在它们简单的世界里,这雪,不过是又一种形态的“存在”,与阳光、雨水、谷粒并无本质的不同。它们适应,并继续生活。这朴素的生存智慧,忽然让我有些惭愧。

回到院子门口,我转身回望。来路已渺,去路亦白。天地一色,恍兮惚兮。这场初雪,像一位高明的禅师,不言不语,却已将万千机锋洒落人间。它掩盖,是为了让你看见“掩盖”之下那永恒的空寂与可能;它洁净,是为了映照你内心的尘滓与对洁净的渴望;它来了,又终将离去,是为了诉说“无常”之中那“常”的韵律——那飘落、凝结、消融、再升腾的,永不停息的循环。

我忽然想起《世说新语》里那个著名的故事: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乘兴而行,兴尽而返。”这八个字,此刻像温暖的酒,熨帖着我的心肠。我来这雪中行走,不为什么具体的目的,只是“乘兴”;如今满身清寒,心绪宁和,便可“兴尽而返”。过程已然圆满,何必再去追问更多的意义与结果?雪的本质是水,水的归宿是流动与升腾,而此刻的静止与美丽,只是一个短暂而珍贵的形态。人生种种,悲欢离合,功过得失,或许也如这雪,重要的是那“兴”之所至的投入,与那“尽”之无憾的坦然。

雪,几乎停了。只有零星的、几乎看不见的雪末,还在光影里若有若无地浮游。我推开屋门,将一身的清冷关在身后。炉火尚温,壶水初沸,发出细微的、亲切的“嘶嘶”声。我坐下来,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与平静。窗外的世界,依旧是一片温柔而坚定的白,它正在静静地,等待第一缕阳光,或下一次的风起。

我知道,这雪明天或许就会开始消融,露出大地斑驳的本来面目。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我已赴了这场天地间最纯净的约会,并将那一片清泠的“兴”,藏在了心的最深处。往后的日子,无论晴雨,那点莹白,总会不时地,在心里,悄悄地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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