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进山,便觉着空气不同了。城市的浊气,像一层无形的、油腻的壳,到这里,便被那漫山遍野的绿,轻轻地、却不容分说地给剥了去。换上的,是一袭清润的、微甜的纱衣,贴着肌肤,沁着心肺。山路是蜿蜒的,不陡,却幽深,引着你一步步向更浓的绿意深处去。两旁的树木,起初是寻常的,待转过几个弯,景致便渐渐奇崛起来。
最先令我驻足的,是几株古老的银杏。它们不像别处寺庙前那些,被圈起来,挂了牌,受了香火,显出些孤高的、标本似的神气。这里的银杏,是散落在寻常的绿荫里的,树干粗砺如铁,皴裂的树皮记载着千百年的风霜。时值仲夏,它们的叶子还不是金黄,是那种沉淀了的、厚厚的绿,像无数把小扇子,密密地重叠着,将天光筛得细碎而迷离。风来时,那无数的“小扇”便一同微微地颤动,发出一种极细碎的、沙沙的声响,不像是声音,倒像是一声来自岁月深处的、满足的叹息。我仰头望着,脖子有些酸了,却还舍不得低下。这满树的绿意,这沉静的生机,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光阴一寸一寸、一年一年,耐心纺就的锦缎。它不言不语,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宣告着生命在时间中的庄严与富足。
再往上,便是柳杉的世界了。这才是天目的魂魄所在。它们不像银杏那般遗世独立,而是成群结队地站着,一棵挨着一棵,一片连着一片,形成一座座沉默的、墨绿色的塔林。阳光在这里变得吝啬起来,只在极高处,从那密不透风的针叶缝隙里,漏下几缕极细的、几乎有了形质的金线,斜斜地插在铺满厚厚棕褐色落叶与苔藓的地上。那光柱里,有无数的微尘在缓缓飞舞,仿佛时光本身被具象化了,在这静谧的殿堂里举行着无声的仪仗。
我抚摸着一棵巨杉的树干。那树皮是深褐色,皲裂成无数道深邃的纵纹,摸上去,粗粝而温厚,像老人手上最深的皱纹。树身极粗,怕是五六个人也合抱不拢。我将耳朵轻轻贴上去,闭上眼。起初,是一片寂静,是那种包容了一切的、深不见底的寂静。然后,在那寂静的极深处,我仿佛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极缓慢、极低沉的流动的声音。那不是风,也不是水,倒像是这巨树身体里汁液的循环,是它从大地深处汲取养分、向天空无尽处输送生命力的脉动。这脉动如此缓慢,一年或许只长薄薄的一圈,可千百年下来,便成了这样的庞然巨物。它不争一时之高下,不求一季之繁华,只是守着脚下的一方泥土,承接雨露,忍受风雷,将生命拉成一条坚韧而绵长的线。这是一种何其巨大的耐心!我们这些俗世里的人,总被“效率”与“速度”追赶着,心急火燎地想要看见成果,想要摘取花朵,我们的生命是“点”状的,是跳跃的、易逝的火花。而这里的树,它们的生命是“线”状的,是沉稳的、不绝如缕的呼吸。它们用存在本身,诠释着一种与时间和解的、古老的智慧。
在一处较为开阔的坡地,我见到了那棵被称作“大树王”的柳杉。它果然有“王”的气象,虽已死去多年,巨大的躯干依然倔强地指向苍穹,通体灰白,了无绿意,像一具巨人的骨骸,冷静地陈列在生机勃勃的子孙之间。周围的树,郁郁葱葱,将它围在中央,仿佛在进行一场静默的朝觐,又像在进行一场关于生死的、无言的对话。生与死,在这里失去了它们寻常那尖锐对立的边界。那蓬勃的生,因这庄严的死,而显得更加珍贵与充满力量;那静穆的死,又因这环绕的、喧嚣的生,而不再冰冷可怖,反添了一种完成使命后的安详与崇高。它倒下了,或者说,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它的躯干滋养着苔藓、真菌与昆虫,它身下的土地因它而肥沃,它身旁的后辈,或许正从它深广的根系网络中汲取着养分。死亡,在这里不是终结,而是回归,是融入,是另一种更广大、更沉默的“生”的开始。
我靠着“大树王”坐下,背脊感受着它残存的一丝干燥的暖意。四周安静极了,只有不知名的虫子在草叶间低吟,那声音时断时续,反而衬得这山谷更加幽深。我忽然想起古人的诗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此刻是没有蝉与鸟的,可那虫鸣,那极远处隐约的、或许是溪流的水声,都成了这“静”的注脚。这静,不是空无一物的死寂,而是充盈饱满的静。它充盈着草木生长的气息,充盈着光阴流过的痕迹,充盈着无数生命悄然代谢的律动。这静,是有声音的,有颜色,有重量的。它沉甸甸地包裹着你,洗涤着你,将你心里那些纷乱的、嘈杂的念头,一点一点地滤去,沉淀下来。你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着自己也成了一棵树,脚下生了根,思绪变成了向着天空静静舒展的枝叶。
不知坐了多久,日影悄悄地斜了。林间的光与影开始挪移、变幻,有了更丰富的层次。该下山了。我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土,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大树王”的白色身影,望了一眼它周围那无边的、沉静的绿海。
归途的脚步是轻快的,心却仿佛比来时更“沉”了一些。这“沉”不是负担,而是一种被填满后的踏实。我带不走这里的一片叶子,一缕风,可有些东西,仿佛已经在我心里扎下了根。那是银杏对光阴的从容,是巨杉对成长的耐心,是那生死相照的圆融启示,更是这一整座“王国”所弥漫的、巨大的静气。
回到山脚的尘世,车马声、人语声重新涌来。我回头,暮色中的天目山,只是一道苍茫的、起伏的轮廓了。然而我知道,在那轮廓深处,有一个静默而丰饶的王国,那里的时间以另一种方式流淌,那里的生命诉说着另一套语言。它永远在那里,对于匆忙的世人,它或许只是一片风景;但对于肯驻足、肯聆听的心灵,它便是一座无言的殿堂,藏着关于生命、时间与永恒的,古老的密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