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觉得,养孩子就犹如放风筝,养女儿更是如此。可是,无论子女飞多高多远,却总有亲情这根丝线紧紧地拉着。每每受着丝线的牵引,便一次次回到亲人的怀抱,也便有了一次次难以忘怀的投奔。
毕业后,我在家乡找了一份工作,忙碌了一天,自然回家投奔父母。
老屋翻修前,家里还养着一条老狗。每天下午,当我骑着电动车驶进颠簸不平的土坡小巷,那一路颠簸发出的哐当哐当声,那加着电门冲刺土坡发出的呜呜声,就清晰地传到了狗的耳朵里。于是,狗便汪汪地吠了起来,仿佛是在告诉父母,他们的女儿回来了,又好似在欢迎我的归来。倘若家门没锁,推开家门的那一瞬间,我总会扯着嗓子高喊一声“爸爸,娘!”爸爸如果在家,也会高声应一句“哎!闺女回来了。”然后附上一句“这个狗真有灵性,老远就知道楠楠回来了。”颠簸崎岖的土巷,闻声而动的老狗,推门时一句高声的呼喊,这种投奔让我幸福无比,心满意足。
后来,老屋翻修了,老狗去世了。我也结婚了,开始了短暂的两地分居生活。我仍然住在娘家。自然,每日下班还是投奔父母。
我的工作岗位有了调整,晚归也成了一种常态。无数次,我骑着电动车穿梭在村子那空荡的黑漆漆的中心街上。周围一片寂静,而我却并不害怕,因为我知道,家就在不远的前方。而我也知道,当疾驰的电动车穿过黑暗,靠近我家的新房时,那一盏孤独的电灯一定正发出刺眼的光,为我而留,等我回家。大门已经紧闭了,可从不落锁。我轻轻地走进熟悉的卧室,静静地聆听有没有微弱的鼾声,抑或没有,我便轻轻地唤上一句“娘”。那一声迷迷糊糊的应答最让人心安。有时候,爸爸还未归,我也依样办事,紧闭大门,从不落锁。不落锁而心不惧,这种感受不知是源于对淳朴乡风的信任,还是源于守在亲人身旁的踏实。两地分居的日子,我从未感到觉得凄苦,彼时,我总觉得,父母给予我的安全感足以治愈一切生活悲伤。
终于,我还是离开了父母身边,回归了我的小家庭。其后,父母也随弟弟到外地工作生活。家里变得空荡荡。但它并不缺少主人,那就是我的奶奶。父母不在家,奶奶自觉承担了看家护院的任务。一天里,奶奶不知道要到我家门口坐多久、坐多少次。她坐在那里,或是收拾着菜园,无论做什么,都像是一种无声的宣言。不知是出于对家乡的眷恋,还是姥姥去世对我的触动抑,对奶奶的思念被无限放大,我的投奔目标变成了奶奶。
多少次,当车子驶近家门,总可看见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手拿一根弯曲的拐杖,安坐在我家门口的石台上。谁也不知道,为了等她的孙女,她已经坐了多久。老家的院墙很大,但奶奶并不显得渺小。事实上,家里的一草一木都不会入我的眼,我的眼里仅够容得下她。还没停车,我便摇下车窗冲着她大喊一声“奶奶”。此时的奶奶,笑容在堆满沟壑的脸上晕开,她拉长了声调应一声“哎”,随后便是一阵轻盈盈的笑声。我搀着她皮包骨的胳膊,和着她细碎的步伐,一起向她家走去。在家里,奶奶总会给我吃她自制的咸菜,给我看她给我缝制的花被单,也总会说上一句“也就俺孙女子不嫌我脏”。
父母不在家,我再没有单独在曾经每晚为我亮着电灯的家里住过,好似即使紧锁了门窗,也不能使我心安。因为当天不住,每次在奶奶家逗留的时间总是短暂。每到下午两三点,奶奶便催着我赶紧往回赶,天知道她有多不舍,而那句“等得闲你陪我过一夜”的话里藏着多少期待。每每说不让她送我,她总是固执地坚持目送我离开。车子疾驶而去,只剩瘦弱的她拄着拐杖,孤零零地站在我们家门口。明明是孤零零,却让我觉得背后的家永远有一个依靠,而那孤零零,也催促着我一次又一次投奔奶奶。
如今,奶奶已经过世,每次车子驶近家门前,再也看不到她如磐石般的身影。好在父亲开始守在家里。于是,每次约好回家,我又可以看见敞开的大门以及在门口等候我的父亲。大门前的父亲或是悠闲地剪着脚指甲或是蹲在门口默默地吸着烟,无需张嘴说话,我心里知道,他内心里藏着从未说出口的期盼与担心。而我那句高高喊出的“奶奶”变回了“爸爸”,回应我的却同样是拉长了声调的一声“哎”。因了父亲的归来与独自起居,我回家的次数变得频繁了。在投奔父亲的同时,又多了一个投奔之处——大娘家。
父亲上下班交替频繁,倒是让我多了两次去大娘家蹭饭的机会。大娘是个善良热心的人,知道我娘不在家,每次听说我回来都会热情地邀请我和孩子到她家里玩。每次去大娘家,她总是变戏法似的做出满桌子的菜,陪着孩子们玩玩纸牌,给孩子们做做工艺品,大娘家里总是充满了温馨。到了饭点,大娘也会把我父亲一起喊来,我们一小家子人便全在大娘家吃饭。给父亲拿酒,应孩子要求做汤,大娘从不心疼东西,也从不嫌麻烦,把我们当成了至亲。
事实上,不光是我去大娘家做客的次数多了。自从奶奶去世,家人团聚的地点就变成了大娘家。哥哥从外地回来了,往大娘厨房里一钻,一大家子人就来了一次小聚;过年过节,一大家子更是聚在大娘家不走。餐桌前,推杯换盏间推心置腹,沙发上,旧相册把回忆拉长;电视机前,欢声笑语,童声不断。事实上,大爷因为工作原因,在家的时间很少,张罗里里外外事务的人都是大娘。大娘也越来越成为这个家里的主心骨,她像一块磁石,把大家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因了大娘,这个大家的温度没有降,人心没有散。
从投奔自己的父母到投奔奶奶,再到投奔大娘。我在这场充满悲欢离合的人生路上中追寻着家的温度,寄托乡思的情愫。父母,奶奶,大娘,他们用自己并不厚实的肩膀撑起了我们背后的家,给我们一份踏实,一份温暖,一份安宁。
每一次投奔,都是在向幸福靠拢。可谁又能说,它不是我们许久以后总也无法愈合的伤口。唯愿,时光再慢些,岁月再静好些,让我投奔的次数再多些,更换频次再少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