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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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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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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山神-陈志航

山神

香烟袅袅上云霄,善男信女诚礼拜。这说的便是在祖目山脚下静静矗立的山神庙。佳节之际,无数乡邻汇聚于此,虔诚祭拜山神,祈求一年的风调雨顺、平安康泰。

“金榜~挂名字,喜得身荣中高第。青云平步,这正是我手攀丹桂。”他哼唱着几句戏曲,拿了三支香,便跪在了山神庙前。收起了那股轻松劲,变得严肃,虔诚的拜了三拜,嘴里振振有词:姥爷保号,保号家人健康,事事顺心,山中无灾,人人平安。这位便是老陈,担任着这片山林的护林队长重任。他身经百战,曾带领队员们投身数百场山火救援行动。时至今日,他成了这片山林唯一的守护者。

“鹤衣挂体吐虹霓,顿有凌云志。”他再次轻声吟唱着戏曲,转身走出了山神庙,顺手拾起了放在庙门前的锄头,踏上了通往山间的路径。今日正值农历初一,前来庙中祭拜的信众络绎不绝,老陈脸上总是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与人相遇时总会轻轻点头致意。就在这时,他遇到了渐福,渐福告诉他,自己正打算找他。

渐福是老陈的直属上司,在镇政府担任文员一职,虽然职位上高于老陈,但平日里他们却如同兄弟一般。渐福性格忠厚,对老陈颇为关照。

他们并肩走下了山,途中老陈兴致勃勃地向渐福介绍着山边的花卉草木,语气中满含着骄傲与自豪,“这个榕树是我年轻上来种的,哈哈,现在也是参天了”“这是大黄菊,可以泡水的……”渐福则连连点头。不久,他们抵达了镇政府的办公区,渐福在属于自己的工作角落里,取出信封,里面是老陈突出表现的奖金,交到他手中,“这是上面对你的肯定,但是我还是那句话,你也不年轻了,扛不住这活就提前退休吧,手续我帮你办。”老陈转头看向窗外,叹了口气,“舍不得啊,十多年了,哈哈现在还硬朗着,还能再看看它。”渐福知道拗不过他,便不再接着说下去,而是聊起一些过往趣事。

谈笑声中,天边的黄昏悄然融入了归鸟的羽翼,归鸟啼鸣,仿佛在唤人及早还家。老陈瞥了一眼挂钟,婉拒了渐福的挽留吃饭,转身向外走去。渐福赶忙跑去他停在的电动车,从车头取出一袋排骨,脸上洋溢着笑容,说道:“带回家去,注意身体。”老陈点点头“回头我山上种的菜长了,摘些给你尝尝,我种的可漂亮了。”

老陈告别了渐福,拎着那包渐福塞来的排骨,回了家。灶膛生起暖黄的火光,他将排骨细细熬了锅白粥。待粥香弥漫,他夹起一块炖得透烂、骨肉将离未离的肋排,送入口中,试探着咀嚼了几下。齿根发酸,到底是咬不动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嘴角牵起一丝苦笑,将骨头轻轻吐出。随后,他耐心地将锅中残余的排骨一块块捞出,沥净汤汁,小心地收进一个干净的塑料袋里。指尖摩挲着袋子,他低声念叨:“明日……小家伙有口福喽。” 尾音未落,仿佛听见门外隐约传来期待的抓挠声。炉灶上的粥锅,依旧咕嘟咕嘟地冒着温润的泡。

隔天他带着工具还有那个装着排骨的塑料袋,开着老爷车上山。他的那辆老爷车,是辗转从异乡寻得的,已相伴走过十几个春秋。车身之上,层层叠叠的金属补丁错落有致,宛如中世纪战马身上的铁甲,在岁月的风雨中诉说着往昔。老陈将锄头缚在车尾,跨上车,阳光掠过斑驳的车漆,那一刻,他恍若跨上战马的骑士,整装待发。当老车轰然启动,那突突的声响,恰似穿越时空的冲锋号角,仿佛要告诉其他人,他又要上山“战斗”了。

山下,他踩着碎石子,踏着烂泥土,一眼望见那顶歪斜的蓝色帆布棚。塑料布补丁在风里扑簌簌响,竹架接缝处缠着几圈褪色的红尼龙绳——这便是他的“工作室”了。“会来~会来~”老陈呼唤着他的小家伙,一只田园犬猛的跑出,疯狂摇尾巴释放它兴奋的信号。它是早年,老陈去外地游玩遇到的狗,老陈说它一路跟着我,跟到家,我就知道我们有缘,取名“会来”,好运会来之意。老陈把塑料袋敞开,置于地上,“会来“一把把头埋进塑料袋里,大口享受着难得的美食。“会来”特别忠主听话,陪着老陈寻山,每次老陈上班时间到,它就笔直的站在棚子旁边,望着上山的路,像是山神庙门口的那只石兽一样。

数日后的黄昏时分,老陈将锄头轻放于墙角,拿上一捆翠绿的青菜,踏上了归途。今日如常,依旧是那片山林,依旧是巡山,依旧是记录那本厚厚的树本笔记。唯独天气略显异样,不再有往日余晖映照的晚霞,天空被灰蒙蒙的阴云笼罩,未见雨滴落下,空气中却夹杂着几声零星的雷鸣,“会来”异常的躁动,不停朝着山里面犬吠。老陈心中不禁涌起一丝忧虑,这是要出什么事了吗?

归家之际,老陈也顾不得衣服上的泥土,端起老伴早已准备好的晚餐,大口大口的往嘴里送,全然无视了他老伴的念叨。吃完洗完澡老陈便上床躺着了,老伴在他旁边侧身坐了下来,“你申请退休吧,再这个强度的工作,你哪天指不定出什么事…”转过头,老陈早已沉沉睡去,他,太累了。

夜,沉得像一潭化不开的浓墨。万籁俱寂,唯有风在屋外不知疲倦地“嚯嚯”作响,与老陈沉浊的鼾声一唱一和。忽然,一道竖雷重重劈进远方的山林,之后又是一片死寂。

数十分钟后,这份死寂被骤然撕裂。一阵尖锐到刺穿耳膜的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在床头炸开!老陈像被烙铁烫到,猛地一颤。一只眼睛艰难地撑开粘稠的眼皮,浑浊的目光在黑暗中摸索片刻,才一把握住那嘶鸣的机器。

“喂?” 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

听筒里爆出的,是渐福变了调的嘶吼,像被滚烫的焦烟呛着,又急又破:“老陈!火!山里…起大火了——!” 背景音里,隐约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和混乱的呼喊。“快!消防的车上不去山,消防员又不熟悉山路!快来!来带路!”

最后一丝睡意瞬间蒸发。老陈的脊梁骨像通了电,整个人弹坐起来。他甚至来不及开灯,黑暗中凭着本能,粗糙的大手胡乱一抓,扯过那件挂在椅背、带着松脂和泥土气息的迷彩服套上。几样紧要的工具——沉甸甸的旧水壶、磨得发花的安全头盔,一把赋锈短柄柴刀,被他一股脑抄起。顾不得老伴的询问,只顾狂奔。

他猛的撞开门,夜风裹着远方一丝若有似无的焦糊气扑面而来。他冲向门口,那辆饱经风霜的老爷摩托车,钥匙还插在锁孔里。翻身跨上,铁皮坐垫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狠狠一脚踹下启动杆,引擎在沉寂的夜里爆发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车头昏黄的光柱猛地刺破黑暗,像一把颤抖的刀,直直劈向天间尽头莽莽群山那隐约泛起不祥的红光。

摩托车引擎的嘶吼在土路上疯狂回荡,老旧的铁皮车身在颠簸中发出濒临散架的哀鸣。车灯劈开的黑暗前方,那抹不祥的红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翻滚,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贪婪地吞噬着墨色的天幕。浓烟已不再是“若有似无”,它们裹挟着呛人的焦糊味和燃烧松脂的刺鼻气息,像滚烫的潮汐般汹涌扑来。

转过最后一个急弯,景象豁然撞入眼帘——或者说,是地狱的景象撞碎了他最后的侥幸。整片向阳坡已陷入火海!烈焰如同无数条狂舞的金红巨蟒,缠绕着、撕咬着参天古木,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爆响和树木轰然倒下的悲鸣。热浪扭曲了空气,灼烤着皮肤,连脚下的土地都微微发烫。消防车的警灯在远处山脚闪烁,如同被困在蛛网里的萤火虫,微弱而徒劳。

“老陈!这边!快!” 一个嘶哑到几乎破音的声音穿透火场的喧嚣。渐福像从烟灰里滚出来的人,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只有布满血丝的眼睛亮得吓人。他正带着几个同样灰头土脸的消防员,试图开辟一条通向火势核心的通道,但显然被复杂的地形和越烧越近的火线困住了。

老陈猛地刹住老爷车,车轮在碎石地上擦出刺耳的尖叫。他几乎是滚下车来,抄起那把短柄柴刀,几步冲到渐福身边。没有一句废话,他用刀尖在地上飞速划了几道线,指向一条被浓烟遮蔽、被杂草掩盖的兽径。

“走这里!贴着那条干沟!沟西边是片硬岩,火烧不过去!绕到‘鹰嘴岩’上面,能截住往北坡窜的火头!”

他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这是刻在他骨头里的地图,每一道山梁,每一条溪涧,甚至哪片林子底下腐殖层厚、容易起暗火,他都烂熟于心。

消防队长只犹豫了一瞬,看到老陈眼中磐石般的镇定,立刻吼道:“听老陈的!一组跟我上!二组继续清理这边隔离带!快!”

老陈成了这支队伍的箭头。他弓着腰,像一头熟悉山林每一寸褶皱的老豹子,在浓烟、热浪和飞舞的火星中穿行。他时而挥动柴刀劈开挡路的藤蔓和低矮的枯枝,时而用脚试探着被火烤得松软的土地,提醒后面的人避开危险。汗水混着烟灰在他脸上冲刷出道道沟壑,那件沾满松脂和泥土的迷彩服,此刻被烤得发硬,边缘甚至有些焦黄卷曲。

空气越来越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沙砾。身后沉重的消防器材碰撞声和队员们粗重的喘息,与火场的咆哮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悲壮的行进曲。终于,他们冲上了“鹰嘴岩”的背风面。下方,失控的火龙正试图越过山脊,贪婪地舔舐着更茂密的原始林区。

“就是这里!挖!把这条腐殖带全清出来!砍掉所有低矮的灌木!” 老陈嘶吼着,抡起了柴刀,狠狠劈向一丛燃烧的荆棘。火星四溅,烫红了他的手臂,他却浑然不觉。

众人精疲力竭却斗志未泯,在老陈的指引下,用铁锹、用砍刀、用一切工具,与蔓延的火线争夺着最后几米宝贵的土地。隔离带在艰难的、一寸一寸地向前延伸,试图扼住火魔的咽喉。

山火,在风的附庸下猛的向老陈他们的方向扑过去,似溃堤涌进的洪水,那样的毁天灭地,不可阻挡。“后退!后退!退到隔离带后面,火来了!”消防队长用尽全力,声音在被烟雾堵着的喉咙里嘶吼。老陈一边后退,一边用力推着年轻的消防员,吼着消防队长的命令。

土沙交杂的隔离带,在火光照耀下宛如一排沉默而坚定的重甲盾兵,横亘在肆虐的“地狱火骑”与身后莽莽苍苍的原始林海之间。

只是一瞬,仿佛地狱之门彻底洞开!一股裹挟着灼热灰烬的旋风猛地卷起,像是火魔发出的冲锋号角。无数金红、炽白的火舌,如同被激怒的百万毒蛇,又似挥舞着烈焰长矛的疯狂骑士,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争先恐后地扑向那脆弱又坚韧的“盾兵”!

轰——

不是一声,而是无数声爆燃汇聚成的恐怖巨响!隔离带边缘堆积的枯枝败叶瞬间被点燃,化作一片翻腾跳跃的火海。巨大的热浪如同实质的攻城锤,裹挟着滚烫的碎石、火星和未燃尽的炭屑,劈头盖脸地砸向老陈和奋力搏斗的众人。炽热的空气包裹着老陈的口鼻,眼前开始重影,恍惚,他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嘶吼“掩土!掩土”,终于他支撑不住,靠着一颗枯树,缓缓倒下。“老陈,老陈”,声音渐渐从他耳边衰弱,直至一片寂静。

老陈再度醒来时,天色已渐入黄昏。一抹斜阳穿透病房的窗户,温柔地洒在他的面庞上。即便夕阳西下,它仍不懈地散发着最后的暖意,温暖着老陈的身躯。他低头端详自己的双手,几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刻印在那里。一瞬间,他忽然记起来什么,猛的看向窗外,想起身,但是扎在他手上的针管束缚了他。从病床上并不能一眼望见他那心爱的山,内心不禁抱怨这栋楼不够高,若是再高一些,或许他就能远远地望见那座他牵挂的山了。

渐福脚步沉重地来到老陈的病房门前,手中提着一篮鲜美水果,透过门看见了望着窗外发呆的老陈,抬手欲敲,却又缓缓放下。上级对于此事已有定夺,一纸命令让渐福心中不是滋味,他惆怅着该如何向老陈开口。思索再三,他还是轻轻地敲响了门。老陈闻声立刻坐起,面带急切。渐福预料到了他的问题,抢先开口:“山上已经平安,消防同志们处理得非常妥善,不必起身,好好休息。”老陈听后,长出一口气,目光转向窗外,安心地说:“平安便好。”渐福将水果篮轻放在床边的桌上,强挤出微笑继续说道:“我此行是代表组织向你表示关怀…”“不过……”他略作停顿,手指交叠着来回摩挲,“组织要你提前退休。”老陈闻言,震惊地转过头来,但很快便理解了组织的决定,他闭上眼睛,平静地说:“是啊,岁月不饶人。”随后又望向窗外,缓缓说道:“留心看好接替我的人选,得找一个有才干的人。”渐福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地吐出一个字:“好。”老陈强装淡定,发出嘶哑的声音,“山林的本子在我的那个棚子里,过几天我去把来福牵回家再拿给你。”

“老陈,不用去了”渐福咬咬牙“那个本子已经用不着了。”

“棚子塌了,风大压的。”

“狗,狗压死在下面。”

渐福吞吞吐吐的话像一把重锤,一个字一个字的凿进老陈的心里。时间好像被冻结在这一刻。窗外,鸟鸣依旧清脆婉转,初夏的斜阳明媚得很刺眼,这般勃勃生机的世界与老陈瞬间沉入的、冰冷刺骨的黑暗深渊,形成了令人心碎的割裂。

老陈原本望向窗外的视线,顿时失去了焦点。他整个人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那双曾锐利如鹰隼、能穿透山林迷雾的眼睛,此刻瞳孔猛地收缩,随即扩散开一片空茫的死寂。他脸上强装的平静,如同被重锤击中的薄冰,寸寸龟裂,露出了底下无法掩饰的、瞬间被抽干所有血色的苍白。

老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惊呼,没有质问,甚至连一声呜咽都没有。他只是那样僵直地坐着,像一个被骤然抽离了灵魂的空壳。

渐福看着老陈的样子,感觉自己的心也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几乎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苍白的“节哀”,或是“对不起”。但所有的语言在那片巨大的、无声的悲痛面前,都显得如此轻飘、虚伪,甚至是一种亵渎。他只能更深地低下头,任由愧疚和无力感将自己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丝微弱的气息从老陈那失去血色的嘴唇传出,颤抖着,“知道了……”

……

不过几日,数十架挖机浩浩荡荡开往山上。轰轰的发动机鸣声碾碎了山林的寂静,飞走的鸟留下了一二句哀鸣。“钢铁巨兽”齐齐举起毫无敬意的,锈蚀的“屠刀”劈向那百年树木。

那些参天的老树啊——它们粗壮的虬根曾紧抓大地,挺过无数雷霆霹雳、浴过多少场焚林烈焰。百年的风霜雨雪,不过是它们枝头抖落的尘埃;熊熊山火,也只堪堪燎焦了它们古铜色的皮肤。然而,在钢铁巨臂冷酷的、裹挟着机油与铁锈腐腥的阴影下,这历经沧桑的顽强,竟显得如此脆弱不堪。

一条条通往山上的新路被开辟,一辆辆挖机闯入山林。老陈那倒塌的棚子也被视作障碍,一并清除。清理得是如此干净,干净得似乎棚子从来没有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崭新的,明晃晃的,蓝底白字的告示牌:施工重地,闲人勿进。某度假旅游公司。

……

山神庙的香火日渐式微,檐角铜铃在风里摇出几缕断续的余音。不过数月光阴,一纸拆迁令便贴上了朱漆剥落的门上。被挖掘机捣剩的断壁残垣间有人低语,说没了庙,山神便留不住了。呵。怕不是没了山神才留不住庙。

陈志航

广东省潮州市

广东轻工职业技术大学

包装策划与设计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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