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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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铃狂响！似电流、如利剑，猛然刺透全身神经；眼皮耷拉，腰板从床上一跃而起，脚想落地，霎时间头晕脑胀，只好在半空停顿，脖子低垂，感觉鼻子一酸—一滴、两滴，殷红的斑点晕染了床单……雨阳这才清醒，赶紧伸手擦拭，又碰了碰鼻孔，手背立刻显出血痕。从床头柜摸来棉球，赶紧堵住鼻血，雨阳走进卫生间，倚着洗手池，一阵咳嗽过后，从喉咙里吐出一团血痰。拧开水龙头，水流洗净了手上的血迹，顺便冲走了那一团狰狞……
这是出院后的第十天，周末、天晴、微风、温和。出院是雨阳自己要求的，他不想在病房里等待一个注定的结局，况且他还有急需完成的心愿。雨阳很清楚，自己拥有的时间不多，目前的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他绝对不能再拖延！昨天傍晚，雨阳下定决心，吹了吹手机屏幕上的灰，又用纸巾将手机壳体仔细擦一遍；时隔几月，重新输入锁屏密码，指尖的触觉，让雨阳感到久违的陌生。打开社交软件，好友列表的第一位，是雨阳高中时认识的学姐—吴萌。点开吴萌的头像，对话框已是一片空白。
回忆如烟火，顿时在雨阳的心田里绽开。和学姐的相识，是在一次校园社团交流活动。绘画社的小伙伴们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参展，雨阳只好一个人推着小摊、扛着易拉宝，到展区广场固定好展位。雨阳抹了把额头的汗，撑开折叠椅，在摊位旁边坐下。人来人往，几乎没有同学在绘画社的小摊驻足，偶有几个也只是对摆出的画作匆匆一瞥。雨阳渐渐感觉落寞和无聊，就在此时，一个男生牵着一个女生的手，在展位前停下脚步；两人朝着画作瞅了半晌，男生咳嗽一声，伸出手，食指点着雨阳：
“就你们这种垃圾水平，也好意思来这里摆摊。收拾东西回去吧，别给学校丢脸。”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雨阳感到鼻子一酸，眼角湿润，眼泪不争气地哗哗哗往下掉。雨阳赶紧用手捂住脸，低下头，整个人藏在廊柱的阴影里，只期待活动能够早点结束。此时此刻，一个声音飘进雨阳的耳朵，仿佛阳春三月的天气，温暖、和煦、清澈、甜润……
“画得真不错！我想选一幅，嗯……就这幅风景画吧，画的是睡莲吧？好像莫奈的风格。请问多少钱？”
雨阳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学姐清秀的面孔，没有化妆，洋溢着阳光、淳朴、亲切、自然……雨阳害羞地又低下头去，喃喃地说：
“十……十五……”
“你……是不是哭了？”
雨阳心头一颤，缓缓抬头，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学姐从衣袋里取出一包纸巾，递给雨阳一张，示意雨阳擦擦眼泪。雨阳接过纸巾，不好意思地抹着眼角，轻轻说了一句：
“谢……谢谢……”
高二下学期，因为身体原因，雨阳休学了一年。复学后，回到学校，去到新的班级，雨阳内向，和新同学们交流不多，都还很陌生。下课铃一响，同学们都冲出教室，在走廊里疯玩、闲聊。雨阳也想和别人说说话，但又担心会让人尴尬，于是只好一个人在教室门口的空地上踱步。忽然间，有人拍了拍雨阳的后背，雨阳一惊，猛然回头，发现是学姐吴萌在冲着自己微笑：
“欢迎‘回家’！怎么样，和新同学还适应吗？”
雨阳的思绪又跳到高三毕业的暑假。高考结束，雨阳给学姐发了消息，说自己感觉可能考得不够理想。吴萌很快回了消息，鼓励雨阳说尽力了就行，还说约雨阳出去吃饭，有礼物要送给雨阳，以庆祝雨阳高中顺利毕业、考上大学……
雨阳收回回忆，抬起头，望向橱柜最中间的隔层，可以看见两只青绿色的小麒麟雕塑，一只在呆呆地发愣，另一只眯着眼睛微笑。这就是吴萌送雨阳的毕业礼物，雨阳总是觉得这两只麒麟，一只像睿智的学姐，一只像傻乎乎的自己。雨阳低下头，鼓起勇气，在对话框里给学姐发去一条消息：
“姐，你这几天放假有回来吗？有空出去玩吗，我给你买了你喜欢的漫画书，到时候你有空的话，可以带给你。”
雨阳守在手机旁边。五分钟，学姐没回消息；十分钟，没有回；半小时，没有回；一个钟头，没有回消息；一个半小时，吴萌还是没回消息……雨阳越来越感觉沮丧，担心是不是因为很久没和学姐保持联系，学姐把自己给忘了。雨阳锁上手机屏幕，走到客厅的飘窗边，无力地坐下，鼻尖贴着玻璃，望着窗外的城市。路灯一点点亮起来，远处桥上的车灯串成红彤彤的长龙，灰黑的高楼里透出一盏一盏的电灯暖光。雨阳止不住地想，此时此刻，学姐会在哪呢？是在回乡的高铁车厢里，也望着窗外的晚霞？还是在学校的图书馆，一边翻阅文献，一边做着笔记？亦或许是结束了一天的实习工作，现在站在地铁车厢里，戴着耳机，听听放松的音乐……
“千万不要是，看见我发的消息，学姐不知道怎么回，干脆就不回复我了！千万不要这样啊！”雨阳在心里喊，十指不停地搓动、颤抖。
晚上八点五十分，雨阳的手机响起消息提醒的铃声。雨阳一个激灵，猛地从沙发上跃起，忽然感觉腿脚一软，只好又坐下缓一缓。半分钟后，雨阳站起身，慢慢走到餐桌边，划开手机锁屏，是学姐发来的消息！雨阳不敢多想，径直点开对话框：
“我从学校回来，刚刚在高铁上睡着了，抱歉没及时回复你，现在刚刚到家。我这几天都有空的，辛苦你安排去哪玩了。哇，你太有心了，谢谢你的漫画书，感动！”
“姐，你今天刚回家，肯定很累，要不晚两天出去玩吧。”雨阳点了发送消息。
“不用不用，我没事的，要不就明天吧，明天天气好，后面几天好像要下雨。”吴萌回复。
晚上，雨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回忆从前约学姐出去玩，前一天晚上也会失眠，但更多的是因为兴奋、激动和喜悦；这次却完全不同，不知为何，情绪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忧伤和不舍给占据。初中时候，雨阳总喜欢一个人坐在校园的花坛边，静静思索一些深奥的问题。那个时候雨阳还想不明白，人生的真正意义应该去哪里寻觅；现在，竟然在这个静谧的夜晚，他渐渐而突然地懂得，自己其实真正留恋的，恰恰就是这个美丽、绚烂、温暖的世界，以及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群最可爱的人们……
“如果我能拥有更多的光阴，我真想好好地活下去，去拥抱这个世界的每一缕阳光，和每一滴雨露……”
雨阳叹了口气，忽然感觉鼻腔里一阵涌动。他顺手从床头柜上取来一块棉球，塞进鼻孔。几乎在一瞬间，铁锈味和腥味充斥满整个咽喉。雨阳仰卧，轻轻地闭上双眼，聆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雨阳昨天和学姐约好，明早九点半在景区门口见面。雨阳设的是七点半的闹钟，起来后，赶紧洗漱；擦拭干净鼻孔底下的血印，用新牙膏刷了牙，反复地漱口，口腔里的铁锈味道被暂时驱散，徘徊着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雨阳记得学姐喜欢茉莉的清香，于是昨晚下楼去便利店，买了一只茉莉味的牙膏。七点五十五，雨阳出门，在路边借了一辆公共自行车，骑了一小段路，感觉头晕，天旋地转，只好将车停在路边的停靠点，把车还了回去。
雨阳看了看手表，时间还早，于是决定步行去地铁站。包里装了带给学姐的一套漫画书、一把尤克里里琴、一瓶水、一包棉球、一小盒药片、一条毛巾、一把伞，这在从前并不算沉，可对现在的雨阳来说背得有些吃力。气喘吁吁地走到地铁站，雨阳倚靠在扶手边，闭上眼睛，让自己歇一歇；摸了摸鼻孔，还好还好，没流鼻血。地铁还没来，雨阳等在落地窗前，玻璃映出了他瘦削的身影，雨阳低下头，不再去看自己的模样。
地铁直达景区，雨阳步行到景区门口，刚好是九点整。提前了半个小时，学姐应该还没来，雨阳于是走到游客中心的大厅里，在长椅上缓缓坐下，双手牢牢捧着背包。九点十五分左右，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雨阳立即站起来，背好包，大步走上去：
“姐！”
“你来得这么早啊！我以为你还没到，所以往游客中心这里走，原本想在这等一会，”吴萌看见雨阳鼓鼓的背包，“你把要送我的漫画书给我吧，这样你可以背得轻一点。”
“好……好……”
雨阳发现，学姐剪了个干练的短发，脸上化了淡淡的妆，嘴唇涂了一层薄薄的口红，耳垂是两个微微发亮的耳钉。学姐比高中时显得更加成熟稳重，散发着青春的朝气和活力。“真好！”雨阳在心里为学姐感到开心，他觉得学姐比以前更加自信、开朗、阳光。雨阳忽然想起，刚才在地铁站，透过玻璃看见自己瘦削的面孔—于是悄然地低下头，双眸注视着地面。
“你……感觉瘦了好多，最近身体还好吗？”
“好……好，很……很好，好得很，完……完全没问题，没……没问题……”
“那就好，平时要注意饮食哦，你现在好瘦，要多吃一点，这样才有营养！”
“好的。那……那我们先去检票吧。”
进了园区，映入眼帘的是高耸的摩天轮。吴萌说想坐摩天轮，雨阳说好，两人顺着那方向走去。途径草坪，雨阳踮起脚，生怕踩疼了绿油油的青草，只听学姐吟诵起白居易的诗歌：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等到学姐念到：“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雨阳心头一颤，情不自禁地哼起李叔同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吴萌扭头，朝雨阳微微一笑：“别唱得这么伤感嘛，咱们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换首歌吧，开心点哦！”
“好……好”，雨阳望向学姐的脸，阳光映照着她的睫毛，闪烁起金色和橙色的光芒。
两人坐上摩天轮。轿厢不大，刚好只够容纳两个人，学姐和雨阳面对面坐着，雨阳忽然感觉有些害羞，于是从背包里掏出尤克里里琴，轻轻地开始拨动琴弦。
“你还会弹尤克里里！那你会弹吉他吗？”
“会……会的。”
“那你下次教我弹吉他呗！”吴萌眨眨眼。
雨阳忽然感到鼻子一酸，眼泪仿佛要从眼角流淌下来，好在他深呼吸一口气，将泪珠挤了回去。他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望向学姐，微笑：
“姐，当然可以。”
摩天轮越转越高，清脆的琴声飘出窗外，飞向游乐园的上空，飞出了都市，飞到了旷野，一个又一个的音符，通过一种真挚而腼腆的感情，紧紧地串联在一起，仿佛伸出了一个又一个小脑袋，灵动的眸子鸟瞰田园里的麦浪，急着想把这世间的一切美好尽收眼底……
下了摩天轮，吴萌想去玩“大摆锤”，雨阳让学姐把包给自己背着，她可以先去排队，等一会儿人多。吴萌递过包，飞奔过去，衣衫随风舞动，像一只欢腾的白孔雀。等学姐坐上“大摆锤”，雨阳走到学姐的位置，在栏杆外，太阳底下，向学姐挥手。吴萌也挥手回应，她让雨阳去伞棚下等，别晒着太阳。雨阳说好、一会儿去，但从“大摆锤”开始转动，一直到它停下，雨阳始终待在原地，即使腿脚微微颤抖，依旧坚持站立。吴萌从“大摆锤”下来，抓起雨阳的手臂，看见的是一片紫红，赶紧从包里取出防晒霜，给雨阳涂抹上：
“我说让你去伞棚下等我，你怎么不听话！”
“我……我……”
“没事，其实是我的问题，没事，涂了防晒霜，等一会儿千万别再站在太阳底下了，好吗？”
“好……好……”
很快到了中午，两人坐在景区食堂的屋棚下，吴萌扫了扫餐桌上的二维码，滑动手机屏幕，开始点餐。雨阳坐在对面，悄悄地揉着腰，喘了口气，又用手托着脑袋，思索着要不要现在把贺卡和明信片给学姐。前天晚上，书桌前，灯光下，雨阳拿起钢笔，在他自己精心制作的立体贺卡上，写下了一段文字：
“姐，我没有亲姐姐，我当你就是我的亲姐姐。我以后，可能帮不上你什么忙，但我会一直爱您！祝福您！姐，我祝你能勇往直前，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写完贺卡，将它包装好，雨阳关掉电灯，望向窗外城市的夜空，轻轻地叹了口气。雨阳知道，自从第一次遇到学姐，暗恋的种子已经在心底发芽；但每当想到学姐自信、阳光、美丽的面容，再瞅自己自卑、犹豫、懦弱的性格，雨阳就愈发觉得，自己甚至都没有资格和学姐并排站立，更别提鼓起勇气向学姐表白心意。雨阳渐渐说服了自己，学姐一定会遇到一个帅气的、完美的、有趣的男生，他将全心全意地爱着学姐，和学姐一起走进婚姻的殿堂，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因此，自己得把对学姐的爱深藏在心底，只要自己能够陪伴着学姐，默默守护着学姐，甚至只要能够见到学姐阳光灿烂的微笑，那就已经足够了！
只是可惜，现在，病魔即将夺走自己的生命，或许注定没有机会能够再陪伴学姐、守护学姐……
或许再过一些天，他将永久的，永久的，再也见不到学姐那阳光的、灿烂的美丽笑容……
“学姐，我有一张贺卡要给你……”
“哇，你太有心了，我可以现在拆开吗？”
“还……还是，姐，你还是回家再拆吧。”
“好”，吴萌眨眨眼，“那就听你的，我到家再拆。不过我现在可以猜一猜，不会是你送我音乐会的门票吧？你上次说的，以后有机会，要一起去音乐厅听音乐会。”
“姐……这你都还记得……”
“我怎么可能忘？哈哈，我肯定是猜中了吧？”
“先……先，我先不说，到家了你看看。”
下午，吴萌拉着雨阳，说要去礼品商店里逛一逛。商店的橱窗里有各式各样的香水和香薰，吴萌看得入迷，一瓶一瓶地闻过去。雨阳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认真听着学姐对它们的分析和评价。忽然间，雨阳感到鼻子一酸，鼻腔里瞬间有一股热流涌动，他赶紧用拇指摁住鼻子，另一只手从包里掏出棉球，塞进鼻孔，抬头仰天。吴萌见状，赶紧扶雨阳去椅子上坐下，关切地询问：
“你是不是太累了，我们要不休息一下吧。”
“没，没事”，雨阳摆摆手，“我，嗯，那个，最近上火，常流鼻血，休息一下就会好的，没事没事。”
“你真没事？”
“姐，真不要紧的，你先逛，你再看看那些饰品吧，不用管我，我休息一下就好。”
吴萌在雨阳身旁坐下，将雨阳的背包取下，让他背靠椅背，又从自己的包里取出毛巾，给雨阳擦去额头的汗珠。雨阳感觉眼角微微湿润，连忙拿手擦拭。吴萌问雨阳是不是眼睛难受，雨阳笑着说没有，只是有根睫毛扎到了眼睛……
吃过晚饭，两人走出景区。天色渐渐暗下来，夕阳染红了天边的卷云，仿佛是青涩的苍穹，在不经意间，露出他肌肤表面的伤痕。去地铁站的路上，经过小广场，有个艺人在直播演唱歌曲。雨阳忽然停下脚步，拉住吴萌的小臂：
“姐，咱们听首歌吧，就当是在听音乐会吧……”
两个人在石头长椅上，缓缓地坐下来。艺人唱完一首经典的情歌，又唱了一首摇滚，然后开始唱《送别》。
“姐，我们走吧。”
雨阳和学姐，在同一地铁线坐了五站车，学姐要换乘了，雨阳也下了车，陪伴学姐走到负三层，等车来。等学姐上了地铁，两个人隔着车门，挥手告别。车开走了，呼啸而过。雨阳望着空荡荡的车站，眼泪终于收不住，顺着面颊流淌下来，一滴一滴，沾湿了脖颈，打湿了衣领……
雨阳继续乘地铁回家。出了地铁站，沿着江边，走到桥洞下，借着路灯光，雨阳瞥见桥柱上写了几个粉笔字。雨阳从包里取出纸巾，刚想去擦，手却在半空里顿住。雨阳望着那行字，喃喃地将它们读出来：
即使将在明天永远地闭上眼睛，我却依然选择在今天爱你。
雨阳顿时感到一阵眩晕，腿脚一软，瘫倒在地……
几天后，在一个洁白的小礼堂里，屋子中间的台面上，鲜花簇拥着一个年轻的躯体。他永恒地闭上了明亮的双眸，嘴角微微上扬，仿佛依旧在微笑。
礼堂外忽然传来尤克里里的声音。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礼堂门口。那是吴萌，她留着干练的短发，面容憔悴，脸上淌满泪痕。她已经有一年半没有见到雨阳，谁知再次相见，竟是天人永隔……
午后，在偶然间，吴萌听到宾客说，雨阳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一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直是半醒半昏的状态。有一次，有人听见他好像在说梦话，不过只听见几个模模糊糊的词语：
吴，姐，漫画，笑，听歌，再见，我爱你……
礼堂外又传来尤克里里的乐音。
（完）
真实姓名：高翔
联系地址：浙江省宁波市江北区云渡路99号5幢
就读高校：浙江财经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