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早高峰,车厢里拥满了人。有位置的默默坐着,低头,刷手机,或是干脆装睡,免得目光撞到站着的诸位——不只是尴尬,个别还瞪眼,好像暗示某某理应让座。也有外向者占到了座位,翘起二郎腿,冲着倚靠扶手的小老头微笑,差点儿就要把“早上好啊”说出口,殊不知自己的椅背上贴着“爱心专座”。到一站,门开几十秒,下去一堆人,又上来一群人,仿佛是列车喘了口气,又赶紧憋住喉咙,连忙启动,匆匆潜入隧道里面去。
约翰从起点站上车,到城北公园站,他把座位让给一位拄拐杖的大学生。然后他一直站着,每过一站,身边就多出一两个人。快到市民广场站的时候,整根不锈钢扶柱,已经上下握满了手。约翰的手被推到顶上,他的大臂几乎竖直,紧紧绷住。列车马上要进站,约翰得在市民广场下车,他寻思这会儿应把手收回来。一咬牙,约翰把手猛地一抽,顺着人堆的缝隙挤下来,很好,很好,就要贴回裤腿了。
几乎要成功的时候,约翰的手背,冷不丁地触到一坨软绵——他吃一惊,几乎同时,一位年轻的女子瞅了他一眼。约翰赶紧缩拢手,背上渗出冷汗,心想这下子完了,莫不是自己误触了谁的臀部?!到站播报响起,车门才划开一半,约翰已经整个人冲出去,头也不回地向前跑。一口气跑出地铁口,一抹阳光照到约翰身上,他只觉像极了探照灯的搜捕。
写字楼里,一整个上午,约翰没有心思上班。他担心那位女士误会他的举动,把他当成流氓或者变态,然后去告发他。这种事情怎么解释得清呢?约翰眉头紧锁,频频喝水,头昏脑涨。到了下午,他从抽屉里找到一张名片,按照上面的号码拨通电话:
“喂,请问是布莱克律师吗?”
“是的,先生您请讲。”
“我想咨询一下,我的一个朋友,他在地铁上可能不小心碰到了一位女士的,嗯,臀部,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位女士要告发他,他该如何自保呢?”
“啊哈?自保?先生,我想我没听错吧,您,哦不,您的那位朋友,根本没有违法,干嘛要自保呢?”
“那万一那位女士误会了我,哦不,是我朋友的行为,那我,呃,我的这位朋友又解释不清,那他会不会被拘捕啊?”
“先生,不会的,这世上‘万一’的事儿多了去了,您没必要多虑。”
“那,请问这种情况会被判几年?”
“啊哈,我都说啦,这根本没事。”
“但,万一呢,这样得判几年啊?”
“……先生,您如果是来找乐子的,我没这闲工夫,我只能告诉您,呃,大概得判无期吧。”
对方挂断了电话。
约翰听到“无期”的一瞬间,几乎从办公椅上坠下去。他哆哆嗦嗦地拿来水杯,颤颤巍巍地凑到嘴边,水刚入口,冰冻一般冷,“噗嗤”,约翰把整口水喷出来,溅湿了桌上的文件;手没抓稳,杯子摔落,撞到地板,碎成一摊玻璃渣。
与此同时,另一幢写字楼里,早晨地铁上被约翰误触的那位年轻女子,可怜的爱丽丝姑娘,她也已经忧惧了一整天。爱丽丝不知道那个男人为何要这样,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早就被人跟踪了——那个陌生男人很可能图谋不轨!
爱丽丝单身、独居。下班后,回到公寓,进门前,她反复查看走廊里的情况——天花板上的老旧灯泡忽明忽暗,好像下一秒就会有影子扑过来,将她整个人吞噬。爱丽丝又查看鞋柜里鞋子的摆放情况,发现自己记不清出门前鞋子的位置,现在看来,仿佛每一双都被人挪动过。推门进屋,爱丽丝赶紧打开客厅电灯,接着点亮所有房间的灯,还取来手电筒,床底、柜子里、沙发后背,一处一处地仔细查看,再反复确认窗子是不是都关好。
几乎查遍了屋子的每个角落,瘫坐在沙发上,爱丽丝这才察觉自己额头淌汗,手心冰凉。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一次,两次,仿佛是催命的钟声——爱丽丝感觉自己即将奔溃,她认为自己就要疯了!
约翰去世了。那是一个礼拜之后——直到死亡来临的前一秒,僵卧在床上,他还在担忧下一秒会不会有人冲进他的屋子,给他拷上手铐,带他去往法庭,然后宣判他永远失去自由。
刚开始,没人知道约翰已经与世长辞,直到公司老板和同事想起来,约翰似乎有三四天没来上班了,这才给他打电话,是关机状态;又尝试了各种联系方式,都联系不上他。老板只好派一个员工,按照登记簿上的地址找到约翰的住所,他惊讶地发现,约翰家的门上,竟然还插着钥匙——约翰那几天失魂落魄,连钥匙都忘记拔出。
追悼会在一个小礼堂举行。屋子中间的台面上,摆放着约翰的遗体,它被一些塑料假花簇拥着,典雅而精致。人们开始吟唱挽歌,追念约翰短暂而普通的一生。乐音时而激昂慷慨,仿佛睥睨又包容着世间的一切;时而低沉婉转,似乎吐露出莫名其妙的愁苦。就在这时,另一支送葬的队伍忽然闯进礼堂,他们将一尊棺椁抬进来,放下,然后盯着坐着的人们:
“喂,你们这是干嘛?”
“这算什么话?当然是在开追悼会!”
“什么?今天明明是我们预约的日子,我们也是来开追悼会的!”
礼堂经理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向大家鞠躬,笑着表示歉意:
“很抱歉,各位女士和先生,你们可能是误会了,嗯,是这样的,你们当时支付的订金,其实是借用我们礼堂一半的场地。所以,要不这样吧,既然大家都来了,那就一起举行追悼会吧。”
新来的人有的坐下来,有的开始布置场地。之前坐着的人们,渐渐朝那边看过去,欣赏他们是如何将遗体抬上台面,然后铺好塑料假花,再按位置一一摆放遗像、花束之类的东西——观看这些事情可比拉着哭丧脸追悼好玩多啦!一个小时之后,两首挽歌分别从礼堂的两侧响起,两种歌词飘荡在屋子的上空,一会儿交织在一起,一会儿又扭打着散开去:
“约翰,热心善良的人啊,愿他安息……”
“爱丽丝,美丽纯洁的人啊,愿她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