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拣了窗下这张旧藤椅,与时光对坐。
午后三时的光景,秋阳斜斜地穿过窗格,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日光的跳影。尘埃在光柱里浮沉,起起落落,无数微小的生命在举行一场白驹过隙的朝圣。
时光就坐在我对面,在光影交错处,不言不语。
“你来了。”我终于开口,声似浮云朝露,又如石坠深潭。
它未答,只让一绺暖光悄悄爬上我的膝头。那光暖融融的,裹着棉花晒透了的味道,让我想起祖母的怀抱。忽然间,我听见了光阴的荏苒——不是耳朵听见的,是心听见的。那是铜壶滴漏的叮咚,一声接一声,不紧不慢,从很远很远的远古传来。
“你在催我么?”我问。
它仍缄默,却教窗外一片、一片梧桐叶,旋转而落。那叶子黄得通透,脉络清晰,飘摇的姿态里有一种认命的从容。我忽懂太白“揽六龙”、“回日车”的豪举,那不是在和时光角力,而是在向逝川难挽致敬——以最悲壮的姿态,致敬最无情的法则。
光影悄移半尺,珠流璧转。
“你带走了很多。”我说,声无怨怼,只作确认。
西墙挂钟“咔哒”报时,其声如剪,断却某根无形之线。我想起东坡夜游承天寺,叹说“何处无月,何处无竹柏”,但真正难得的,是“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原来与时光对坐,须先做个闲人——闲到能听清石火光阴的碎响,闲到能数尽乌飞兔走的轨迹。
“可你也留下了很多。”我改口道。
斜阳又偏几寸,把影子拉得修长。那些斑驳的光影现在爬上了西墙,在泛黄的字画间流连。画上是山水,墨色已淡,但山还是山,水还是水。时光在这里显出了它的另一面——它带走了鲜艳,却留下了韵味;它磨灭了清晰,却赠予了朦胧。
“原来寸阴尺璧,是这个意思。”我轻语。
蓦然忆及王右丞“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禅意。与时光对坐,原是行到生命之水的穷处,坐下来,看云——看往事如云,看未来如云,看此刻也如云。云聚云散,都是风景;云卷云舒,早一刻,晚一刻,都是恰恰好。
“你是慈悲的。”我轻声道。
暮色浸润,空气带淡墨化入清水的玉色,时光起身欲去。我不挽留,知岁不我与。它留最后一道金晖于窗台,灿若未书之笺,恍若驻景挥戈的余韵。
彻悟:时光非敌非友,它只是它自己——一条我们都在渡的河,一座我们都在爬的山。只是江河行地的自然。与之对坐,实是与自我和解;听之言语,原是闻心谷回音。
夜色四合时,我仍坐藤椅。时光虽远,犹在四周——它于旧物签下金石永固的落款,在皱纹刻就岁月编码的诗行。我知道,明日此时,它还会来——带着新的光,新的影,新的沉默与诉说。
一切如约而至。
彼时我仍在此,与时光对坐。如学子面对典籍,信徒朝觐神祇,更似稚童仰听祖辈永不完结的故事。
只是下一次,我定会记得沏两盏茶:一盏敬恒沙刹那,一盏敬浮生朝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