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昨夜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窗玻璃上零星的湿痕,后来便成了连绵的雨幕。我坐在书桌前,听雨声敲打万物——落在香樟叶上是清脆的“嗒嗒”,打在水泥地上是沉闷的“噗噗”,坠入积水洼又化作细碎的“叮咚”。这雨声里,我竟听出了远古的回响。
想来亿万年前,当大陆还在漂移,当恐龙还在漫步,也下过这样一场雨罢。那时的雨没有名字,没有观众,只是纯粹地、磅礴地浇灌着荒芜的大地。而今夜的雨,是否携着那时的水汽?是否每一滴里,都藏着一个尚未醒来的梦?
雨后初晴,我走进深山。
松涛是在午后响起的。
起初只是风穿过枝桠的簌簌声,渐渐地,整片山林都活了过来——那声音时而如大海涨潮,一波接一波地涌来;时而如古寺梵唱,低沉而悠远。我闭上眼,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棵树,根系深扎进泥土,枝叶伸向天空。千年的光阴在年轮里静静流淌,松鼠在枝头跳跃,蘑菇在脚边生长。这松涛,原来是时间的声音。
忽然想起王维的“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古人早已懂得,一草一木都是天地的语言,一山一水都是宇宙的呼吸。只是我们走得太快,快得听不见松涛里的禅意,快得看不见露珠里的彩虹。
夜里仰望星空,又是另一重境界。
城市里的星空总是吝啬的,只有最亮的几颗勉强穿透光害。但在记忆中的那个高原夜晚,银河是真的“河”——一条流淌着亿万个太阳的光之河。那些星光,有的走了几百年,有的走了几万年,才恰好在这一刻抵达我的瞳孔。
我望着猎户座的腰带,想起《诗经》里的“三星在户”;看着北斗的勺柄,想起《道德经》的“大象无形”。原来古今中外的哲人诗人,都在用各自的方式解读这片星空。而星空从不回答,只是静静地闪烁,任凭一代又一代的人仰望、思索、感动。
最妙的还是那些日常里的万界。
清晨买菜时,看卖菜老农的手——粗糙如树皮,指甲缝里还留着泥土。就是这双手,种出了水灵灵的青菜、红彤彤的番茄。每一颗蔬菜里,都藏着一整个春夏秋冬:阳光的亲吻、雨露的滋润、还有老农哼唱的山歌。
黄昏时路过幼儿园,孩子们正被家长接走。一个小女孩举着刚画好的画:“妈妈你看,这是外星人!”画上是绿色的圆脑袋,大大的眼睛。我忽然想:也许在某个遥远的星球上,真有一个绿色的生命,也正在画着地球人——蓝色的皮肤,圆圆的眼睛。谁又能说这不是另一种真实呢?
深夜写作时,台灯的光圈罩着稿纸。一个字一个字地落下,像种子撒进泥土。有的会长成参天大树,有的只是悄悄发芽。而每一个字里,都住着一个世界:写“雨”字时,窗外正好滴下一滴雨;写“松”字时,恍惚又听见了午后的松涛;写“星”字时,抬头就看见了窗外的启明星。
原来万界万象,从来不在远方。
它就在这一滴雨里——映照着天空,也映照着我的眼睛;在这一阵松涛里——诉说着千年,也诉说着此刻;在这一片星空下——既照耀着古人,也照耀着今人。
而我们每个人,都是万界交汇的一点:呼吸着远古的空气,行走在当代的土地,仰望着未来的星空。当我在稿纸上写下最后一个句号,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这场雨,和亿万年前的那场,是否有着相同的节奏?
答案或许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雨声里,我听见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