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礼

那滴水，来得毫无征兆。它不是从眼中生出，而是自旷野般的虚空里凝成，沿着无形的轨迹滑落，如一道突然决堤的微形溪流，冰凉地、郑重地，划过我的脸颊。周遭鼎沸的人声、地铁呼啸的风，瞬间被按下静音。我只感到一粒“沧海”的重量，携着整个海洋的咸涩与过往，完成它在我皮肤上一次短暂而漫长的航行。

于是，世界第一次在视野里融化。所有清晰的线条与棱角，都柔软成朦胧的光晕；建筑物的轮廓在泪中荡漾，行人的身影化作流淌的色块。这模糊并非毁灭，而是一场温柔的蜕变——坚硬人间，终于向我显露它柔软的底色。

心里曾矗立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城墙高耸，以理性为砖，以淡漠为浆。可再坚固的城，也只为某一个人备着阴晴。你来了，甚至无需叩门，只远远望了一眼，城里便无缘无故，下起了雨。雨水渗进砖缝，漫过石阶，浸泡那些沉睡多年、未曾见过天光的种子。

那是一种尖锐而温柔的苏醒。我忽然从茫茫人海中浮起，不再是万千相似面孔之一，而被一种清澈的疼痛重新塑形，成为独特而孤独的个体。这浮起的我，恍若一枚微型的月亮，企图以微弱的光照亮些什么，可光太轻，刚刚升起，便碎在风里。

于是那滴泪，便成了悬在眼眶、却坠向心底的未命名之珍珠。它包裹着未说的话语、未抵达的拥抱，与所有在时间里失声的呐喊。这第一颗雨滴，只是一声轻柔的宣告；随后而来的，是内心再难遏制的倾盆。

起初是无声的抽噎，如城墙上松动的碎石；随后堤坝彻底崩溃，泪水汇成急流，奔涌而出。这雨，冲刷记忆里蒙尘的街巷，洗涤积郁的角落，让那些被岁月晒干的情感，重新浮现鲜活的本色。

待雨势渐歇，心中的滂沱渐作檐角的滴答，最终归于一片澄澈的宁静。被泪水洗过的城，空气清润，天边悬起一道浅浅的虹。原来眼泪不是软弱的标记，而是心灵的庄严洗礼——心里的那场雨，让生命的土壤愈发丰饶，也让灵魂得以深沈。

泪之为物，实在奇妙。它非纯粹的悲，非纯粹的喜，而是一种悬置于两者之间的、未名的情感。它凝在眼角，却坠向深渊。

我猜，眼泪或许是心灵排出的盐水，将多余的苦涩凝结为珠玉，其坠落的轨迹，便是我们在人间走过的又一程山水。

雨落大地，滋养万物；泪出眼眶，何尝不是洗涤魂灵？久旱之地必成荒漠，无泪之心亦将干涸龟裂。雨自云来，泪由心出，本是天地常理。强忍不哭，犹如筑坝拦洪，终非长久之计；待雨过天晴，反而见虹跨云际。

脸上的溪流终会干涸，心里的那场雨却让生命的土壤深沉而肥沃。雨过之后，方能见月明；泪干之处，才有珍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