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世,总在三重目光的河流中泅渡。
当身处“下面”,四周是望得见的鄙夷。那目光如冬日檐下的冰棱,尖利而具体。它打量你磨毛的衣领,算计你言语中的怯懦,如同掂量一件滞销的货物。记得初入城时,寄居在远亲的屋檐下,夜半常听见他们压低的絮语,如蚊蚋般啮咬着尊严。那时,是“艰难苦恨繁霜鬓”的生存挣扎;那时,窗外的月光都显得清冷而吝啬。但正是在这逼仄的角落里,反倒生出一种孤勇。深夜枕着《庄子》入眠,书中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我便想,这陋室何尝不是我的北冥?正如李太白纵有“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困顿,仍能“仰天大笑出门去”,他人的看不起,恰是吹动鲲鹏翅膀的那阵风。志气这东西,越是在低处,越要像暗夜中的种子,将根须深深扎进泥土里。
而后挣扎至“中间”,周遭是暖意融融的“看得起”。酒盏交错,笑语喧阗,这里是“人情练达即文章”的世事洞明。名片上的头衔成了通行证,过往的艰辛都成了席间励志的谈资。然而,这暖意也容易让人迷失,恰如《诗经》所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曾见过一位故人,昔日潦倒时尚存几分赤子之心,后来在众人的捧场中渐渐换了腔调,眼角眉梢挂上了精致的冷漠。一次,他对一位求助的旧识敷衍摆手,那姿态与我记忆中他痛恨的模样何其相似!我顿觉警醒:在这“看得起”的包围中,万不可将那份从下面带来的、对弱者的体恤给弄丢了。须知“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善意不是锦上添花,是炭火,要留给真正需要温暖的人。
再往上,抵达某种意义上的“上面”,却常感一片浩瀚的“看不见”。“高处不胜寒”,并非一句诗意的感叹。声音如同投入虚空,激不起半点回响,那是一种彻底的、无边的沉寂。脚下,是翻涌不息的云海。昔日视为天堑的崇山峻岭,此刻皆如沙盘上的微缩模型,沉默地匍匐着。你曾为之浴血奋战的城池,拼尽心力争夺的疆界,在此刻的视野里,模糊得只剩下一抹淡淡的痕迹。那些曾经震耳欲聋的喝彩、那些刀光剑影的博弈、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憎,都被这高度无情地“缩小”了。独自立于山巅,“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永恒孤寂,这种孤独,比“看不起”更彻骨。
浮生三瞥,皆是风景。在下面,别丢了志气,那是骨血;在中间,别失了善意,那是心灯;在上面,别忘初心意,那是魂魄。
我们终其一生,攀爬的或许并非外在的高峰,而是内里的阶梯。不为活成别人眼中的标杆,只为在自己的路上,一步一步,走出那片“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一样的,独一无二,无人可以复制的生命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