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步入这方独属于我的天地。
一股熟悉的、由陈墨、宣纸与楠木清漆交融的气息便迎面而来,将我温柔地拥裹。窗外的车马声、人语声,是白日遗留的、渐次远去的余响;而窗内,这一盏孤灯,一池新墨,却为我划出了一片亘古的宁静。
我时常揣想,那些终生与金石牙角为伴的匠人,在灯下摩挲着一方未竟的印石时,心境大抵亦是如此。世界辽阔而喧腾,但总有些灵魂,需要寻得一件痴迷的物事,将飘忽的神思妥帖地安放,如舟入港,如鸟归林。
于是安然坐下,铺展素纸,徐徐研墨。
墨锭在砚堂上划着圆,一圈,又一圈,色泽由浅入深,将散漫的光阴也一并研成了这浓酽而润泽的汁液。及至提笔,饱蘸了墨,那笔尖将触未触纸面的刹那,周遭万物便倏然退隐。先前盘桓心头的些许烦虑,几丝怅惘,此刻具是被一阵清风吹散的薄雾,了无踪迹。我的全副精神,已全然凝聚于这毫尖的微末之地。起,行,收;提,按,转……笔锋的每一次行进与顿挫,皆需心手相应,不容杂念。而汉字的风骨与气韵,便在这极致的专注与均匀的呼吸间,悄然生长,蔚然成形。
这般光景,总令我不由得想起古书里的那些痴人。
那位在驴背上为“推”、“敲”二字神游天外,乃至唐突了京兆尹仪仗的贾岛,他当时的心神,定然已全然脱离尘世繁华,坠入诗句那幽微深处。还有那些面壁的僧人,凿壁的学子,他们面对的或是一卷经、一册书,或是一面冷峻的石壁,然而他们的神魂,却早已扶摇直上,与某种浩瀚的“道”悄然接通。于他们而言,青灯虽冷,长夜虽寂,却因胸中那份炽热的执着,这冷与寂反倒化作了滋养性灵的甘露。这正应了孔夫子那句自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原来,当心神全然沉浸于所爱之事时,连衰老这般令人惶恐的时光足音,竟也能被暂时地洗去,忘却于九霄云外。
这般物我两忘、神与物游的境地,现代的学人予它一个极熨帖的命名:“心流”。
这比喻着实精妙。时光本是滔滔逝水,无情地卷挟众生东去,我们多是水中沉浮的萍梗。然而,当你真正寻获那件能与灵魂深深共鸣的事,你便一跃而入河流的中心,不再随波逐流,而是凭借热爱,生出无限的力量,成了那驭水而行的舟子。时间,于是收敛了它严苛的刻度,褪去了催逼的形貌,温顺地伏下身来,化作被驯服的坐骑,驮着你在精神的旷野上自在驰骋。这一刻,不再是你被光阴消磨,而是你在尽情地啜饮光阴。
写着,写着,偶尔搁笔,让微酸的手腕暂得休憩。目光无意间落在摊开的手掌上,灯辉从指缝间流淌而过,恍若泻下一缕缕金色的沙。万籁俱寂,天地为我这片刻的沉迷而屏息。然而,在这极致的静里,我却能清晰地听见一种声音——那是当初提笔的最初念想,正与此刻的我,隔着漫长岁月,轻柔应答。这感受,正如我曾写的:“忽见指隙流金烬,万籁封缄,独与初心应。”
是啊,那份初心,或许微弱如豆,但在漫长孤寂的旅程中,它便是独一无二、永不熄灭的灯塔。因了它,纵长夜漫漫如墨,亦有灵思如蝶,翩然挣脱命运的枯荣定数,在思想的荒原上振翅生风。也因了它的温存,胸中奔涌的热望,便能如“一隙星涛撞碎夜”,教那世间如“千山雪”般的冷漠与荒寒,也终究无法覆盖心底的温热。
夜渐深,墨迹已干,一颗心却饱满湿润。我轻轻吹熄了灯,那驯服的时光,便温顺伏于案头,与我一同安睡。明日它或复奔走,那又何妨?只要热爱仍在,我便永远持有一道温柔的符咒,能在这方寸书斋里,随时让它,再度变得柔软而驯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