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亭台》
总有些亭台,是专为醉卧而生的。
那日在辋川,松风把王维未写完的诗句吹得满山都是。我卧在石凳上,看月光从松针间筛落,碎成满地银钱。酒壶斜倚着《辋川集》的残卷,恍惚听见有人吟"行到水穷处",声音被山泉洗得发亮。伸手去接,却接住满掌流萤。原来醉后的亭台会呼吸——斗拱吐纳着唐时的云,阑干起伏成诗的平仄。
行至江南,汴河边的亭子正被梅雨浸得酥软。柳永的"杨柳岸"还湿漉漉地贴在柱上,而东坡的"大江东去"已在瓦当间回荡了三百年。我卧在朱漆剥落的美人靠上,任画舫的琵琶声从耳畔流过。忽然有渔人抛来一尾鲈鱼,鳞片闪着水光,竟比宋瓷的开片还要精致。酒醒时发现,亭角的铜铃早把半阕新词谱成了雨声。
最教人沉醉的,是西湖孤山那座竹亭。竹节里还沁着林逋的梅香,醉眼朦胧中,见白鹤衔来诗笺,上面墨迹未干:"疏影横斜水清浅"。正要起身相迎,却惊醒了睡在石桌上的猫。它慵懒地伸爪,将满地月光揉成宣纸的纹路。
这些亭台从不拒绝醉客。李白的酒痕还渗在青砖缝里,杜甫的叹息尚挂在蛛网上,欧阳修的醉翁之意,早已发酵成亭柱间的陈香。醉卧之时,身体是停泊的舟,灵魂却成了出走的云——时而与辛弃疾挑灯看剑,时而随李清照误入藕花深处。待晨露打湿衣袖,才发现昨夜枕着的,原是某位词人未用完的韵脚。
今宵我仍选择醉卧。在这座无名的亭台里,把星辰斟成酒,让檐角的风铃摇响整个盛唐。若你途经此地,看见云朵停驻在飞檐上久久不散,那定是我醉后的呼吸,正与千年前的某阵松风悄然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