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想,成长大约不是我们被世界雕琢,而是我们执起时间的刻刀,对着自己,做一场漫长的、反向的雕刻。
最初的雕刻,是无意识的,如璞玉初琢,稚木修枝。我们削去童年那只须臾不离的布偶所系的依赖,削去少年时写在星空下的狂言所裹的虚妄。那时不觉痛,只当是拂去石表的浮尘,顺手便清理了。后来才明白,那削去的,是一整个无需直面现实、便能肆意做梦的庇护所,而露出的,是自我最初的轮廓。
真正的雕刻,始于感知到刀刃的凉意,始于懂得“取舍”二字里那沉甸甸的“舍”。你终于看清,生命的胚料并非无限,而有些人与事,天生是硌手的杂质。它们或许曾有蔓草般装饰性的温柔,如今却深深勒进你的肌理,阻碍着光的渗透,掠夺着本该流向核心的滋养。于是,你学会辨识纹理,下刀有了方向。剔除一段只汲取却从不灌溉的关系,如同凿去一块吸水的败絮;离开一方弥漫着无形硝烟的天地,好似将整块料子从阴湿的洼地移至向阳的坡上。这过程总会迸溅细碎的石屑,带着旁人不解的“可惜了”的叹息,和来自旧日经纬的、细微的撕裂声。这痛感如此清晰,印证着你并非在沉睡中被塑造,而是在清醒地自我成形。
然而,更高一层的雕刻,发生在灵魂深处。那不再是对外物的割舍,而是对内在的打磨。你或许仍与某些人、某些事共存于一片天地,但它们再也无法轻易扰动你心湖的平静。你明白了,他人之口吐出的莲花或荆棘,终究是外界的尘埃,而非你原石的底色。你将那些曾令你愤怒、委屈的 “负能量”,像对待石缝中的沙砾,轻轻拂去,不再让它们嵌入你的肌理。这时的雕刻,是真正的通透,是 “千锤万凿出深山” 的笃定。你不再与外界的喧嚣纠缠,而是专注于打磨自己的内核,让每一道纹路都贴合本心,让每一次切削都指向纯粹。
这场反向雕刻的终点,绝非一片荒芜的空白。恰恰相反,当多余的、纷乱的、不属于你本质的部分被一点点剔除,某种存在便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出来:那是你精神的骨骼,情感的脉络,是你之所以为你的、不可复制的轮廓。你为真正珍贵的事物腾出了生长的位置:志趣相投的共鸣得以在此共振,热爱的事业扎根于丰厚的壤土,一个日益清晰、稳定、自洽的灵魂,终于拥有了舒展的空间。
说到底,这不断的雕刻,并非成长的代价,而是成长本身。它是一场沉默而坚定的自我成就,是对内在秩序的重建。人生若艺,我们都是自己未完成的杰作。每一次勇敢的断舍,都是精准的一击;每一分清醒的痛楚,都是形态的诞生。当碎屑纷纷落下,剩下的,便是你最本真、最挺拔的姿势,迎着光,站在自己开创的天地之间。
所以,这不断的断舍离,这勇敢的清创术,它的另一个名字,就叫作:成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