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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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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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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替代的自己

我停下手。这个词太庄重了,庄重得近乎霸道——不可替代。

我们活在一个处处讲求“可替代性”的时代,螺丝有备件,数据有备份,连记忆都能云端存储,情感似乎也能找到相似的温度来暂且偎贴。然而,关于自己,我们竟敢奢谈“不可替代”么?

可替代的,是功能,是角色,是能被衡量与置换的“用处”。而“我”,是功能之外的那一片庞大的、无从定义的静默;是角色褪去后,皮肤上仍残留的、只有自己才懂的灼痕;是在所有“用处”被计价完毕后,那依然梗在胸口的一团无法命名、亦无法交易的热。

这便是我所理解的“不可替代”——它绝非一种孤傲的宣称,并非在价值的秤盘上宣称我比他人更有分量。不,它远比那谦卑,也远比那深邃。它只是一种深切的认知,认知到我之存在的绝对偶然与绝对具体。是亿万分之一都无法道尽的渺茫概率,让那枚特定的精细胞,穿越了浩瀚的黑暗,遇上了那枚此刻正属于我的卵细胞。是无数个岔路口,那些仓促的、犹豫的、或义无反顾的选择,是雨滴落入泥土,再无重来的可能。是无法复制的相遇:十七岁初夏那个转身的背影,图书馆尘埃里某一行击中心脏的文字,陌生城市里一盏为我而延迟熄灭的窗灯。是无法解释的阴差阳错,那趟错过的列车,那场突然的疾病,那声在喉咙里滚烫了又冷却的呼唤。

正是这些,将我锻造成此刻的模样,坐在这里,感受着杯中余温渐消的这个生命。

我的恐惧,不是抽象的“对黑暗的惧怕”。我的恐惧里,有老房子木楼梯在深夜独自响起的吱呀声,有第一次被抛入人群时那震耳欲聋的耳鸣,有梦见不断下坠时,猛然抽搐的小腿肌肉真实的酸胀。它浸透了我初次失眠时,目睹窗外由浓黑转为蟹壳青的整个过程的、那份冰冷的清醒。

我的爱,也不是教科书上定义的情感。我的爱里,沉淀着所有未说出口的话——它们并未消失,只是钙化成了骨骼隐秘的纹路。有对沉默背影的一次无声的鞠躬,有在暴雨中为一株野花侧身让出的半步,有在爱人熟睡时,凝视其睫毛颤动而突然涌起的、近乎疼痛的温柔。我的爱笨拙、布满毛刺,带着我个人史里全部的歉疚与热望。

我的沉默,亦非空白。它经过了无数喧嚣的淬炼。是童年餐桌上的欲言又止,是激烈争辩后突然降临的虚无,是在山川大漠前,所有语言自动坍缩成的失语。它是我体内一座不断生长的庭院,一砖一瓦,皆由听过的歌、流过的泪、忍住的咆哮所砌成。

因此,没有另一个人,会以我这般确切的重量,去感知这杯茶的凉;没有另一双眼睛,会以我这般复杂的色谱,来解读这片黄昏的光。我的记忆、我的伤痛、我欢欣的节拍、我灵魂的地貌——这一切构成了一条世上唯一的、仅容我一人通过的狭长隧道。

我不需要比谁更有价值。我只需要确认,我就是这所有偶然与选择所交出的、唯一的答案。我是那阵具体地、吹拂过我的风;是那道具体地、照亮过我的光;是那场具体地、淋湿了我的雨,在人世间留下的、一个不可撤销的痕迹。

茶已凉透。黄昏收走了它最后一片金箔。黑夜涌上来,将我完整地包裹。而我知道,纵使明日我化为尘埃,这尘埃的旋舞,也将是宇宙中,仅此一次、不可替代的旋舞。

在可替代的世界里,活成不可替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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