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10月7日上午九点左右,一个汉子左手拿着讨饭棍子出现在娘娘店村村东头第四家王晓晓家里。棉袄袖子露出了棉花套子,一大半花白的头发霜染过的一样。
王晓晓母亲端着一瓢鸡蛋往里屋迈,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响也没在意,许是串门子的豁子嘴,或是邻居家的胖丫丫,那脚步声也不像,像谁?
这年月过路的、讨饭的、寻人的几乎每天都发生,说是兵荒马乱一点也不虚,什么世道呀?
可是给人的感觉跟眼前的这个人不一样,不一样在哪里?
王晓晓母亲一直拿捏不准不一样的点在哪里?
踉跄的脚步、棍子杵地的铛铛声都不似梦里梦到的场景,难不成是他?
一声娘,一声陌生了三十多年的声音由远及近传递过来,那份惊讶不亚于晴天里响起的一声霹雳、一场电闪雷鸣的猝然临之。
喊第二声娘的时候,颤音抖抖索索成树枝上凌风摇曳的树叶,掀起一片哗啦啦声音,那是起风的声音,那是心里鼓涌的风帆张开桅杆迎接搏击的风浪。
心海里遭遇的风高浪急,胸口砰砰砰几乎要跳出来一颗炽热的心给你看。
一双眼睛被泪水凄迷成山谷间飘浮的雾岚,朦朦胧胧又时隐时现;那是娘啊,能否原谅自己,原谅自己,自己风尘仆仆的来了,拒绝自己,自己还是虔诚的来了。
不管老人原谅不原谅,听凭老人的发落,想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就是掉脑壳,也不过是碗大的疤痕。
自己有几回都是从鬼门关里过来的,都是眼前的这个老人搭救过来的:
“掏鸟窝从高高的洋槐树上跌落下来,是她日夜守候,请郎中瞧病,到药房里抓药,熬煎伺候。
给人家打架被打,是她护犊子给自己出气,让自己在人前抬起头来,个人的儿子都享受不到的待遇让自己享受了。
过年扯新衣裳,自己年年都是崭新的一身,俩弟弟都是捡自己剩下的穿。
一次自己生病,郎中都摇摇头,是她不舍;带着自己四处求医问药,治好了自己的病。
那时候自己就怎么不知道悔悟,觉着一切都是应该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
心,挖出他的心看看是什么颜色的,冥冥中她责难自己,对不住老头子的嘱托。
梦里无数次跟阴间的老头子掰扯,掰开了揉碎了一桩桩一件件的摊开在阳光底下晾晒。
“你尽力了,不怨你,你也不必过分自责自己,你撑持起一个家,难为你了。老婆子。”
“对不起你的是我,没调教好儿子,家门不幸。好在我们还有俩儿子呢?”
“老头子,别这么说,出水才知两脚泥,我相信儿子,这才从哪儿到哪儿?”
“老婆子你别安慰我了。”
“我要责怪你的就是太溺爱他了,溺爱过头了。”
“溺爱。”
......
她没有笑,也没哭,醒来披衣望月,溶溶月色围拢着自己,过去的点点滴滴来到心头。
于是关乎儿子的画面开始生动起来,就是一块冰冷的石头也应该给焐热了,为什么捂不热呢?
她常常坐在靠背椅子上冥思苦想,检讨自己过往的日日夜夜的得失。
兴许是自己错怪儿子了,儿子,狗蛋,到底是我的儿子,在娘这儿,你就是自己的儿子,从没让人看出两个样子,你的离开,好似在娘身上捅了一刀。
那一刀的伤痕渐渐抚平,你的出现又让波澜在平静的水面上涌起波纹如织的层层涟漪。
盼着你来,盼来的是一次次失望,当失望一次次在心底过滤成真空的情形时,梦境远离了我。
伴随着噗通一声,王晓晓母亲的三寸金莲也跟着噗通一声的心跳,一屁股坐地上。
那声熟悉而又陌生的娘叫,似乎从遥远的地方凌空来到耳畔,谁?
那声音不像自己的俩儿子的腔调,这久违的一声娘,紧跟着第二声,层层递进,层层穿透,是他?是他!
接着又摇摇头,浑浊的眼睛望向外头晴朗的天空,大白天,是,大白天,一朵朵白云悠悠盘桓不去,几声枝头上的鸟儿叫声,滑溜的萦绕在脑畔,院子里的鸡喔喔的叫着;目光停留在那根枣木棍子上,滑溜溜的发着青涩的光。
那是老头子的爱物,那是哪一年了,模模糊糊的记不住了,是个冬天,自己找木匠踅摸的一根枣木棍,粗的一头弄了一个把手,夏日里拿手上不发汗,冬日里拿手上暖和;期间还有个小暗门。
那也是自己的爱物,依住门框瞅瞅,浑似他,恐自己老眼昏花认错人,转身回到屋里,蹒跚着脚步。
两声娘亲的声音幽灵似的盘桓在脑门子上,那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浮现在脑海里荡漾出斑斓的碧波。
手里的一瓢鸡蛋来到地上舞蹈。
你,你,你是狗蛋?
那汉子使劲的点点头,跪在地上,觉着还是磕头来的心诚,额头血晕出一个鸡蛋大小的包,醒目在王晓晓母亲的眼睛里。
王晓晓母亲被搀扶到椅子上,起来说话。
声音不大,传递出深沉铿锵的字字千钧,起来说话,屋里。
汉子的讨饭棍撑持着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来到屋里的大桌子前,叫了声娘。
王晓晓看到院子里、墙头上围了不少的人,我家怎么啦?怎么啦?
你进去瞅瞅?
你家里来了一个叫花子,被你娘请到屋里去了,王晓晓是老小,父亲走的时候,才六岁。
汉子是家里的老大,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父亲前脚刚走,汉子后脚就收拾行囊离开,独自外出去开枝散叶,一走就是三十多年,杳无音信。
今儿突兀的跪拜在娘前,到底想干什么?想分家产?王晓晓跟二哥都是一头雾水,是不是那个老大?是不是外面混不下去了才回来。
心里的小九九活泛成一河奔腾的浪花,飞溅在这个三进三出的院落的各个角落里;母亲端坐在高角背椅子上,两手扶着两边的扶手,泪水早已胸臆在胸腔里的每一个地方,泪水哗哗的流淌个没完。
小儿王晓晓从来没见过这个场面,那年日子那么难,眼瞅着揭不开锅,母亲都没掉一滴眼泪。
听背后人嘀咕,这个大哥带走了家里值钱的金银细软不少,母亲一声没吭;大哥的目光里常含着愤怒,脾气坏极了;整个家里都弥漫着股火药味,火星子随时都会爆燃成毁天灭地的灾难。
母亲心里明镜似的清澈如见底的河水,债主们上门讨债,外头该还的款项要不进来,母亲都没掉一滴眼泪。
此刻,母亲的泪水在洗涤岁月的尘垢,清澈的清溪似的穿越沟壑、草地,蹦蹦跳跳的洒下一路欢歌;在儿子王晓晓看来,惹老母亲悲伤成这个样子,都是跪在地上的这个老汉给勾引起来的。
“你回来干什么?回来干什么?是要气死俺娘么?”
晓晓,你怎么给你大哥说话?
起来,狗蛋,接着去搀扶起他,端详起来,你也老了,老了,你怎么忽然想起我来了,想起我这个糟老婆子,来看看我?
他起来不久,又跪下,娘,当第三声响彻屋宇的时候,断断续续说,娘,别搀扶我,让我多跪一会儿,跪在你面前,那样我心里还好受一些。
我什么都不说了,说什么都是外道话,我纵有万语千言也不及一声娘亲来的痛快。
我来就是想尽尽孝,以弥补自己在外闯荡多年的那份遗憾;母亲,这么说,你能听明白么?
娘明白,儿子,你能来,说明你没忘了我这个继母。
一声一个继母,让狗蛋的泪滴似断线的珍珠流泻一地,那是自己十岁那年没了娘亲,整个天空塌陷下来似的。
娘说,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爹;娘走了,最舍不得丢下你,儿,我的儿。
娘死的时候,我匍匐在娘的怀里,娘的体温一点一点弱下去,弱成没有一丝气息。
变得冰凉。
父亲迎亲的那一日,我跑到母亲坟前哭成了泪人。
此后,我一直没从那个母亲笼罩的阴影里走出来;好像我丢了母亲都是继母给造成的。
起来,起来,暴脾气的老二开口,俺娘还没老呢?别让你给跪老了。
你到底在外头混不下去了咋的,还是想起念起俺娘的好来,说说,打开天窗说亮话,别他娘的藏着掖着的。
放肆!海平,你怎么给你哥哥说话,快搀扶起你哥哥来,你什么态度?你大哥大老远来,这是你待人接客的礼数么?
晓晓陪伴着老母亲,“狗蛋,起来吧,你也不是小岁数了,这么多年,我不记恨你,你一定受了不少的磨难吧。
好好的给娘啦啦?”
狗蛋听到自己的乳名,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油然升上心头,纵横的老泪抑制不住的抛洒在脸颊上,不羁的驰骋在斑驳沧桑的岁月皱褶深处。
晓晓与海平吩咐厨房准备了一桌子的好菜好酒,来款待这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哥哥。
娘,咱们过去吃饭,酒席已经摆好。
撤下!
娘的声音好像从字缝里蹦出,嘎嘣脆,我下厨擀面。
你?
娘都八十了,不老,还能动弹。
接着颌面兑水,摆上桌案,刀具,戴上老花镜,撸起袖子;大哥,你面子够大,咱娘偏心,弄的俺跟二哥都有点嫉妒你。
打小就宠你,现在还宠你。
狗蛋的泪水再一次似决堤的河水,哗啦啦咆哮成一团,泪奔。
哥三相拥在一起,紧紧地。
泪水都是互相感染的,老娘掏出粉白色手绢擦眼泪,都湿漉漉的,擦不净。
一碗卧着荷包蛋的面颤巍巍的端上桌,你吃,儿子。
一个人抹完一把泪,说,送行的饺子,回家的面。这是碗长寿面,是长长久久的意思,吃。
狗蛋吃着面,泪水又不请自来,泪蛋蛋落进荷包蛋蛋里,脸蛋蛋跟着碗里的蛋蛋嬉戏成自由碧波的一潭。
娘,这是我吃的最好吃的一碗面。
汉子抹抹嘴,露出久违的笑容。
娘的眼神盯着汉子,盯的有些雾里看花,盯着盯着有种穿越时空的感觉,孩提时的光景又在泪滴的砥砺下,磨洗的更加透明。
娘似乎要昭告天下,我儿回来了,回来了;吃上我做的面了,一脸的幸福从里到外都洋溢的无处不在。
狗蛋回来的喜讯很快就传遍了十里八乡,娘督促自己闭上眼睛托梦。
一只手拉着狗蛋的手,紧紧的,另一只手压上去,双手叠加在一块。
担心那是一个幻梦,把自己给放飞了。
2025年11月1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