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家
毕琼
十六年前我参加了一个文学笔会,遇到福建笔友王某某,向我讲述了一个台湾老兵的故事,我半信半疑,像听天方夜谭,王某某从黑皮包里拿出一沓手稿展示给我看,手稿里掉出一张照片。
瞧,就是他,潜伏到台湾去的老兵,官职到了副团级别,一去就是四十年。
我如获至宝的端详一个老兵的照片,以及那一沓稿纸里的讲述;绯红了我的脸颊,壮着胆子问:
我说我复印一份行么?
行。
王某某答应的痛快,复印一份给了我,有些遗憾的说,我只会写点诗歌、小品散文类的题材,不知道如何下笔。
我说我是样样通,样样松。还不如你哩?
我从王某某的眼神里看出了某种气息,问:你是怎么跟他熟悉的?
那是我的姑爷爷。
姑爷爷?
对,姑爷爷!
亲姑爷爷。
此后,笔会结束,照片也复制了一份,黏贴在显眼的相框位置,提醒我别懈怠,那份复印件在搬家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给弄丢了。
让我懊恼了好多天。
对了,王某某对我说的时候,那个老兵已经离开了人世间。胸前覆盖着党旗,很是隆重。
八十二岁。
下面就是那个老兵的大体回忆,我在回忆的基础上进行了整理加工,我不敢铺排过度了;其实生活的本身比我的整理要来的更加生动、凄楚、跌宕。
我在这里说一下,这个老兵是个高材生,跟那个结婚对象是青门竹马,对方也是一个知性人,新婚三天就回到部队去了台湾那里。
一切来的突然,突然的让你来不及多想,就匆匆踏上了征途。以下就是那个潜伏老兵的陈述:
1988年的春天我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回到了阔别四十年的老家,泪水止不住的奔涌,我从机场登上飞机的那一刻就开始流泪,预备好的两块手帕都湿漉漉的浸泡过似的,怎么拧也拧不干。
我从一个诗人那里寻找到答案,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
我离开的时候脑海里就萦绕着这样的字眼,我要回到祖国怀抱的时候,这样的字眼不假思索的映入脑海里荡漾。
土地,那是自己的衣食父母,从土地里摸打滚爬,没觉着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离开久了,就格外的怀念故乡的一草一木,尤其是一个人孤独的夜晚,谛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谛听着过去记忆里的风雨声,两相比较,我摇摇头。
头摇的跟货郎鼓一样。
一杯接一杯的酒来到肚子里畅游,像一娓娓鱼儿撒泼打滚,摇曳出朵朵的浪花,逶迤成一片一片的涟漪,那幸福里的水草呀也逐鹿着一曲曲歌谣,向我招摇。
突然狂风骤雨来袭,灯光暗淡下去,风跟着雨一路兼程,门扉连着心扉,一个个狰狞的面孔出现在面前,你被捕了。手铐铐住我的手,不容我辩驳,就被押上了警车。
随即几声枪响,一条汉子倒下去。
额头上的汗滴铺满整个额头,身上的每一个毛细血孔都鼓满了米粒大小的颗粒物。
酒醒了,想买个醉也不那么容易;活着、等着,熬着,熬煎着岁月,身心早已不属于自己的了。
影子不请自来,上下左右前后张目以待,我只好封闭起自己的内心,像一块不规则的石头。
突兀在心头。
日子久了,我的心一刻也不敢懈怠,我有我自己的秘密,连女人也没碰过,担心碰上瘾,我疯狂的想念自己的媳妇,那么漂亮迷人,只能心里说,对不起你。
荒芜了,我的良田,荒凉了,我的日月。
我开始蓄养我的孤独。
我捧起一本闲书翻看,蓦地脑海里跳入这样念想的字眼,诧异自己残喘的脑壳上竟然长出一株株缝隙里的野草。
我什么时候变成一个潦倒的诗人了。
我写诗,担心一不留神就泄露了天机,被那些无孔不入的审查机构给莫须有的理由给咔嚓了。
我不能做无谓的牺牲,我这个冷子什么时候启用,一直期待,一直落空,当行动力渐渐被岁月磨洗的发亮,自己也老了,却迎来回归的潮流。
我看到那么多老兵被包机包回到大陆,然后四散各地,我心里说,咱不一样,当时在大陆人眼里,湾湾那地方富裕的流油,花钱阔绰,出手大方。
也可以这么说,是一种显摆,人家显摆有显摆的那个资本,遇到多年不联系的亲人,大方一把也正常。
不少人积攒着,就为了显摆的这一天到来。
说说我,我躲过了一次次的明箭暗箭,总算活下去,级别没变,也没升迁,在边缘地带干着与任务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我想大哭一场。
我不敢,不敢放肆的大哭,泥沙俱下的结果会被发现端倪,那样子自己就完了。
我沉默应对,一次次死里逃生,又一次次化险为夷,养成了波澜不惊的习性。
一个人多多少少积攒了点钱,但是不多,我也曾拿出菲薄的一点积蓄救济过一个寡妇,寡妇养着三个娃。
有人搭桥,我婉拒了。
当地的一个姑娘是个大学生向我发起爱情的攻势,被我巧妙化解掉了。
我深爱着我的妻,那是一道屏障,护持着我。
解禁了,我听到可以回大陆探亲的消息,简直不相信耳朵,反复听广播,找报纸看。
我闭上眼睛想,四十年了,音讯全无,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样子,还那么穷么?
父亲、母亲还在么?还有哥哥、妹妹、弟弟?过的怎么样?
新婚三天的娘子怎么样了,是不是改嫁了,不改嫁,还能守一辈子的空房?
我耽误了人家,谁会想到自己一走就是那么长时间?
要是知道现在这个样子,还结什么婚?
我都不指望什么了,一个将要孤独终老的老头子,我还能有机会活着回去,活着回去见那边的人。
天哪?我是不是一个人在梦中,年轻时候就盼着那么一天,盼着大团圆的那一天到来。
中年的时候,我还是盼望着激动人心的那一刻到来,老了老了,离大团圆的日子近了,近了;我心里的念想不敢对别人说,心里的秘密沉睡在箱底。
永远的沉睡下去吧,直到冥冥中召唤自己的那一刻降临;我的一条命都在为那一刻准备着,包括自己的一腔热血。
苏武牧羊在严寒的他乡放牧十九年,痴心不改,自己是默默的潜伏四十年,涛声依旧。
自己的境遇比苏武好多了,自己是在暗地里默默的期待着,登上飞机的那一刻,我心里盘算着回去找到组织,找到自己的娘家。
踏上亲爱的祖国,浑浊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街巷、原野、城市广场、厂矿、学校,屋舍,涌动的人流都像潮水似的在我情感的甭道里挤撞。
飞机上满满的都是老兵,满头银发无声的述说着时光的变迁,有的拄着拐杖、有的携带大包小包的包裹,有的带着儿子或是女儿来大陆探亲。
我呢?
全都变卖了,变卖不了的都送了人,我洁身一人,就是死,也要死在大陆,葬在父母身旁。
我愧疚自己结什么婚,可把我那新婚不久就别离的妻子给坑苦了,最对不起人家的就是她。
她要是嫁人了,我心里还好受一些。
人啊,还在不在?
自己都垂垂老矣了,喂,陆地,你怎么不找个女人?
来这儿前,我在那边都完婚了,没来得及带走新娘,几乎是阴阳相隔?
我的心经历四十年的酝酿,早已酝酿成一坛飘香的美酒;那份香醇、浓烈的思念发酵出来的美酒,早已把自己透明成剔透晶莹的一枚钻石。
一头霜染的白发作了进一步加工处理,黑黝黝的发丝还是在不经意间透露出白色的底色一抹;我离开的那一年是1948年的五月份,三月份完婚,与新娘只待了三天的光景,就被催促踏上新的征程。
“去吧,别那么没出息,快去快回,咱们的日子刚刚开了一个头”,我等你。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任务,一个暗示也没有,回来完婚三天就离开,命令如山。
新娘吻别了我,我的泪水滴在新娘的脸颊上,彼此都没擦拭脸颊上的泪痕。
小别胜新婚,我们是新婚作别,我也没想到这一别别离的是那么荡气回肠。
想不到一个甜蜜的忧愁就这样在我的心头扎根。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成动态的音乐,一直绵延着我的思绪,似绵延的波涛起伏在跌宕的群山万壑里。
我沉默在时间的舟楫上,等候着被唤醒被激活的那一刻到来;
同去的那波人都结了婚,只有我自己是个例外,我太爱自己的新娘了。
幻想着有一天回来与妻子团聚,从朝如青丝的那一刻开始,轮回到暮霭成雪的下一刻,我才明白我那幻想追逐着幻想,早把一切给搂空了。
来到异地他乡的湾湾后,我看到那浅浅的海峡被时空阻隔了,一边是我,一边是媳妇,我来这边潜伏,媳妇是不知道的,要知道是这个样子,我还结什么婚呀。
媳妇为我守家,守寡。
那个惊天动地的事件爆发出来,竟然没把我给暴露出来,侥幸,万幸;我被安排去了山场做工。
我的名字也改了,我自己更改的,我没积攒下什么钱财,我没想到来这儿就遭遇这样的待遇,也让我躲过了暗箭中伤;我渴望被唤醒,被启用,自己也不敢打听,在边缘地带你能打听到什么?
我比一个俘虏待遇还要差,我没怨言,我一个人扪心自问,我这是怎么了?被暴露了?
观察一段时间,什么也没发生,也许自己就是那枚闲子、冷子。
我从山场调到另一个山场,有人说,陆地,你找个当地女人算了,想着反攻回去,还不得猴年马月。
我笑笑,我是穿着国军服装过来的,那边呢?我那聪明伶俐漂亮的老婆会受到怎么样的境遇?
嘿,也许已经嫁人了。
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胡乱猜想,我的脑壳频频发作,头疼的要裂开似的,到卫生室买了一点治疗头疼的西药片子,按照上面标注的剂量服用。
我觉着那是新娘子对我施用魔法,我怎么能胡乱猜疑?那是对人家的不信任。
那不是新娘子对我施用魔法,是上苍在惩罚我的疑虑,“陆地,你被悬在半空,人都这样了,你被囚禁在这儿,是个活死人了,你怎么竟然那么去想你别离时的新娘子呢?人家再嫁也属于正常啊?”
陆地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头苍苍白发,一脸的老褶子,回忆是条时间的鸿沟,横亘在眼前,以前自己是多么的望眼欲穿,对岸的灯火映照在赤子的心里暖融融的,因为那是远方的家,家的灯火呼唤着自己,那是自己儿时母亲呼唤自己的声音,苍茫暮色里的炊烟袅娜的升腾起来,一股青烟化作孤烟离去。
又似落日的长河萦绕在脑畔;我扑进祖国的怀抱里的心情跟四十年前的时光比较,是一样的忐忑,一样的惴惴不安,一面是渴望一面是胆怯,在我的脚下交织成一幅漫画;父母已经不在了,我来到墓前。
我们那一带离山近,离海也不远,当年的我这个燕京大学的高材生,蛰伏了那么久,都不知道我从事的是什么职业,以我为耻。
我在不远处的地方发现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我过去的名字,显然是后来立的碑。
称谓我为革命烈士。
讽刺的是一个大活人面对自己的墓碑,只有哗哗的泪水畅快的漫游一番,才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一个在当时很时髦的吉普停在不远处,给父母墓碑前游坟,填了些新土。
我步行回家,就是想看看家是什么样子,我不想让太多的偶然变成必然,妻子等着我?
别做梦了,没个一男半女的,怎么熬日子?大概是早就嫁人了,等着我,我摇摇头。
我一进门就愣住,一个头发白了一大半的女人站在我面前,热情的把我往里让。
越看越面熟,越看越像,我试探着叫她的名字,她惊愕了一下,哎了一声,你是---你是----
她大胆的喊了声陆天柱,我回回头,嗯了一声。
你一个人?
一大家子呢?
你哩?
我一个人单着。
单着?
一大家子?她这么一说,把我说愣怔了,原来嫁人了,当一大家子人陆陆续续回来,面对着我。
一个四十岁的汉子出现在面前,瞅着我。
老太太端坐在椅子上,叫儿子陆露过来,儿子,好好的看看吧,那是你爸爸。
那汉子哽咽地叫了声爸爸。
老头子,老头子。
我已经泣不成声了,我答应的颤颤巍巍,我头一次觉着行走在阳光底下;午饭没吃就离开回到宾馆住下。
老家离县城有五六里路,开始找组织,找相关的证明人,幸好都健在,恢复了党籍关系,我当时已经六十开外了。
重新工作也不现实,约莫一年半后,就给我办理了离休手续,级别是副厅级别。
组织给我在县城繁华地段盖了一个全院,一家人都接过来住在一起。
儿子是民办教师,也给转成公办教师了。
媳妇对我说,咱俩是三月初结的婚,俩月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不知道是喜是忧,生下娃后,我就听说你正在执行一项秘密任务,生死未卜。
幸好是组织照顾,我打算写一个回忆录,这要涉及到不少的人和事,停停歇歇,写写看看。
写成个半拉子东西,搁在一旁。
日子一久,就彻底的搁下了,我一度萌生新的想法,想到那边看看,跟着旅游团,四忖再三,还是放弃了。
闲暇时候,陪陪老婆子,遛遛弯,说说话,老婆说,咱这是幸运的,赶上了好运气,我常常觉着那新婚三天的时光是最金贵的时光,我打算用一生回首。
有人劝我嫁人,我说寡妇熬儿,古时候能熬,现在为什么就不能熬,终于熬出了一大家子。
膝下一个儿子,两个孙子,一个孙女,我闭上眼睛就有泪水流淌,自己的一番折腾,结局还算圆满。
我就盼着湾湾回来。
那边的土地、海峡、山峦常常陪伴我说说话,唠唠嗑。
都是血浓于水的同胞。
整理到这儿,手中的笔隔着窗子扔出去,一屁股坐椅子上,脑子一片空白。
我整理了一个七七八八,再整理就会把自己给整理进去,那个王某某的联系方式中断了,我想现在互联网那么发达,一定会找到他,深深的挖掘一下,看看能挖掘出什么宝贝出来;此文权当自己抛出来的一块砖,期望引来那块玉。
2025年11月3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