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皕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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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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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村的黄昏

缝纫机在潮湿的空气里发出嗡嗡声。周明礼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针尖挑开卡线时,煤油灯芯忽地爆了个灯花。他拨弄灯芯,铜灯台上凝着的蜡泪厚薄不均,像极了巷口歪脖子槐树上的瘤疤。

"周叔,这条裙子改完我明早来取。" 十七岁的林小夏把牛仔裙往缝纫机上一搭,辫梢还滴着公共浴室的水汽。她身后的红砖墙洇着青苔,墙根"通下水道"的粉笔字被雨水泡得发涨,像道道溃烂的伤口。

周明礼用顶针把线头抿进布料,抬头看见女孩后颈新烫的小卷,忽地想起三十年前妻子临产前的模样——她也是这样蜷在缝纫机前,蓝布围裙下的弧度让整个春天都软和起来。巷子里收废品的三轮车铃响起来,叮叮当当撞散了他指尖的温度。

拆迁通知是三天前贴的。红纸上的黑字被雨水泡得发皱,却像把生锈的刀,剜着每个租户的心。二单元的李姐在收拾行李,蛇皮袋里装着批发市场买的锅碗,塑料绳扎口时发出刺耳的响,惊飞了墙头上的灰鸽子。

"周叔,您真不搬?"林小夏蹲下来帮他穿针,剥落的指甲油在暮色里泛着暗红,"新小区门面租金可贵呢,您这老机器……"

"它比你年纪都大。" 周明礼拍拍缝纫机的铸铁机身,木纹台面上嵌着几十年的棉絮,缝隙里卡着半枚褪色纽扣——去年冬天,穿貂皮大衣的女人来改旗袍,纽扣掉在这儿,他追出去也只看见Cadillac的尾灯在巷口拐过,像颗流星。

后半夜下起了小雨。周明礼摸黑给缝纫机罩上蓝布,听见斜对门传来争吵声。年轻丈夫骂着 "没出息",婴儿啼哭混着摔碗的脆响,在雨里碎成一片。他摸出铁皮烟盒,里面只剩三根烟,火柴划亮时,映见墙上泛黄的营业执照——1985年的,照片上的自己穿着的确良衬衫,领口浆得笔挺。

天快亮时,巷子里响起行李箱的轱辘声。周明礼开门,看见林小夏站在雾气里,麻花辫剪成了短发,行李箱拉杆缠着从他这儿讨的碎布条。"我去电子厂了。" 她睫毛上有水珠,不知是雨还是泪,"流水线三班倒,挣得比餐馆多。"

他记得她曾说想当裁缝,喜欢看布料在针下开花。此刻女孩的指甲涂成亮粉色,和昨天不一样。巷尾槐树沙沙响,几片黄叶飘进他领口,像声无声的告别。

中午,穿西装的男人又来了。公文包里掉出的拆迁协议上,"补偿款"几个字刺得人眼疼。"周师傅,您这铺子占着步行街corner," 男人皮鞋碾过烟头,"现在签,还能挑楼层。"

周明礼往门口挪了挪,让阳光斜斜切过缝纫机的影子。三十年前他用三个月工资买下这台上海牌,妻子用红布包了机头,说以后孩子的尿布就靠它。后来孩子没了,妻子也走了,只有这机器陪着他,在每个晨昏里补着岁月的裂痕。

"我再想想。"他的声音像块浸了水的旧布,软却固执。男人走后,他从抽屉深处摸出铁皮盒,里面装着二十年前的拆迁通知——那时城中村还叫城乡结合部,推土机第一次碾过青石板路,他也是这么说"再想想"。

傍晚,巷子里突然热闹起来。几个黄发青年搬着电脑桌冲进对面空屋,喷漆罐在墙上喷出歪扭的"创客空间"。领头的小伙子挂着金链子,看见缝纫机却愣住:"叔,这玩意儿还能用吗?我奶奶家也有台,早当废铁卖了。"

周明礼没说话,慢慢摇起踏板。齿轮吱呀声里,金线在灰布上绣出半朵牡丹。小伙子凑过来,金链子晃眼:"叔,您这手艺,要是开个直播……" 话没说完,巷口传来汽车鸣笛,是林小夏的电子厂班车,车身上"智能制造"几个字在暮色里发冷光。

雨又下起来。周明礼关上门,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张褪色的老照片。缝纫机踏板下积着棉絮,他弯腰去扫,看见地板缝里钻出株嫩芽——不知哪粒种子被风带来,在这窄仄的地方,倔强地撑开片新绿。

手机震动,是李姐发来的视频。新小区的高楼直插云天,她站在阳台上,身后电视墙闪着蓝光:"老周啊,这电梯比咱巷子还宽敞,你快来看看……" 画面突然卡顿,满屏雪花,像极了那年冬天电视坏掉的夜,妻子握着他的手说:"明礼,咱们总会好起来的。"

他关掉手机,摸出最后一根烟。火柴划亮时,窗外闪电照亮整条巷子。红砖墙在暴雨里泛着暗红,像块被岁月捶打的生铁。缝纫机的影子在墙上摇晃,似要被风卷走,却又在雷声里稳稳立住,像个固执的标点,嵌在城市即将改写的段落里。

巷子深处传来婴儿啼哭,比昨夜清亮。周明礼踩灭烟头,摸出块蓝布铺在机台。针尖刺破布料的刹那,他忽然看见三十年前的自己,穿过晨雾走来,手里捧着给妻子买的红糖,裤脚沾着乡间小路的露水。而在更远的以后,某个孩子会蹲在博物馆玻璃展柜前,指着这台缝纫机问:"妈妈,这是什么呀?"

雨停时,月亮从云里探出头。周明礼开门,看见林小夏站在月光里,手里攥着条撕裂的工装裤。"班车抛锚了。" 她的声音带着夜露的凉,"我……想让您帮我补补。"

他点头,转身点煤油灯。灯芯亮起时,女孩忽然指着他身后:"周叔,您看!"

墙根处,那株嫩芽在月光下舒展叶片,顶端缀着颗水珠,像颗将坠的星,又像朵待放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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