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的雨总带着粽叶的清香。外婆在天井里支起浸满清水的木盆,青碧的箬叶在水中舒展,像极了侨乡游子寄来的航空信,每道叶脉都藏着说不完的故事。这是台山人包粽的前奏——非得用本地新采的柊叶,才能裹住那跨越重洋的咸香。
记得小时候看外婆备料,陶瓮里的五花肉早用生抽腌得油亮,边缘凝着层琥珀色的糖霜。她将泡发的咸蛋黄逐个剖开,橘红油润的蛋黄芯在晨光里泛着光,“要选流油的海鸭蛋,这样粽子才够腴美。”旁边的竹筛里,浸泡了整夜的糯米吸饱了清水,颗颗饱满如珍珠,混着炒香的虾米、瑶柱,还有从南洋寄来的鱿鱼丝,在笸箩里沙沙作响,像极了侨批上的字迹,带着异域的咸鲜与故土的温热。
“粽角要折成四角,才稳当。”外婆的手在箬叶上翻飞,先折出个漏斗状的窝,铺层糯米,放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再添勺混着海味的馅料,最后盖上层米,指尖轻轻压实。她的动作极慢,却带着老侨乡特有的庄重,仿佛每片箬叶都裹着对海外亲人的牵挂。柊叶的清香与糯米的米香在掌心交融,折叶、捆绳时发出的“簌簌”声,像极了当年码头的汽笛,载着粽子漂洋过海,去慰藉异国他乡的胃与心。
灶台上的铁锅早已烧得滚沸。外婆将捆好的粽子码进竹笼,清水没过粽身,再压块青砖——这是台山粽的讲究,让粽子在沸水里保持端正,不致松散。柴火灶的火光映着她鬓角的白发,“你舅舅在旧金山,每年都要托人带粽子,说外头卖的,总少了柊叶的清气。”水汽升腾间,柊叶的草木香、五花肉的脂香、海味的鲜咸渐渐拧成股复合的气息,连房梁上的燕窝都沾了这股暖香。
最难忘是剥开粽子的瞬间。滚烫的柊叶一掀开,糯米已被染成淡淡的青碧,裹着油亮的五花肉与流油的蛋黄,虾米和瑶柱的碎末嵌在米里,像散落在银河里的星辰。咬一口,糯米的绵密裹着肉香在舌尖化开,末了还有柊叶残留的清苦,恰如侨乡人的乡愁——甜腻里带着些微的涩,却让人欲罢不能。外婆总说,台山粽的妙处在于“海纳百川”,就像侨乡的土地,容得下五湖四海的味道,却又固执地守着柊叶与糯米的本味。
去年端午回台山,看见老字号“英记”门前排起长队。玻璃柜里,四角端正的台山粽整齐码放,标签上写着“陈皮牛肉粽”“鲍鱼瑶柱粽”,却依然保留着最传统的“咸肉蛋黄粽”。掌勺的师傅是外婆的徒孙,他往锅里添柊叶时说:“现在年轻人爱创新,但老侨胞回来,还是要尝这口‘旧时光’。”蒸汽漫过他的眼镜,恍惚间,又看见外婆在天井包粽的模样,竹箬翻动间,裹住的不只是食材,更是一代又一代人对根的牵念。
暮色里,侨乡的归帆渐渐靠岸。灶台上的粽子还在咕嘟作响,柊叶的清香漫过骑楼,飘向远方。这些用竹箬裹着的美味,在时光的长河里漂了百年,喂饱了出海的渔人,温暖了异国的游子,也让台山的味道,在每一片舒展的柊叶上,永远鲜活如昨。
(文/皕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