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皕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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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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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墨痕

雨后的黄山浸在云岚里,青石板上的水痕洇着苔色,抬头时,三十六峰如被造化掷入砚池的玉簪,浓淡不一的黛色从云隙间漫下来。朱彦那句“三十六峰高插天”,原是深得山水骨相——古人写山从不用“巍峨”二字堆砌,只一个“插”字,便见出峰峦的锐劲,仿佛不是地壳抬升的钝力使然,倒是太华神掌随手往苍穹一戳,便定了这千年不移的格局。这般笔力,恰如《林泉高致》所言“山有三远:高远者,尖削突兀”,是把自然的雄奇,写成了可触的锋芒。

沿天都峰拾级而上,撞见迎客松时,忽觉魏源“峰奇石奇松更奇”七个字,原是参透了山水的性情。峰是顽石的骨,石是太古的魂,唯有松是活的文心——老枝斜斜探向云海,针叶上的水珠坠成银线,风过处,整株松便作欹侧之姿,倒像晋人醉后的揖拜。他说“云飞水飞山亦飞”,初读只当是夸张,此刻看松影在丹崖上浮动,云岚从谷底涌上来,竟悟得个中三昧:山本是静的,因云气流转、松涛摇曳,便有了飞动之趣,恰如宗炳在《画山水序》里说的“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这“飞”字里,原是藏着观山人的澄怀。

过半山寺时,雾忽然敛了些,日光漏下来,给对面群峰镀上金边。焦炳炎写“秀出云霄一丈探”,此刻才算见着真容——最陡的那座峰像被鬼斧削过,棱棱分明的轮廓直插晴岚,周遭峰峦皆敛了气势,如儿孙环侍。古人写“秀”从不用“绮丽”敷陈,偏用“探”字见出性情:那峰似不甘久藏云岫,非要把半截身子探出来,看看人间的晨昏,倒有几分米芾拜石的痴态,是把山水写成了有脾气的生灵。

暮色染丹霞峰时,坐观夕阳给崖壁敷上赭红,忽然懂了李白“丹崖夹石柱”的笔意。那些青灰色的石柱夹在丹崖间,像谁在朱砂笺上题了几笔飞白,浓淡相济,正是《考工记》里说的“青与白相次谓之文,赤与黑相次谓之章”。他说“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释岛云亦言“峰峰寒列簇芙蕖”,原是唐人心目中的黄山,本是瑶池遗落人间的莲沼——雨后峰峦带露,远看真如千柄芙蓉出水,有的绽得张扬,有的含着苞,连释岛云都叹“静想嵩阳秀不如”。这位晚唐诗僧眼中,黄山的峭拔早超了中岳,而“参差何啻一千余”七字,更藏着禅者的观物之法:数得清的是三十六峰,数不清的是云气里若隐若现的莲瓣,恰如《五灯会元》里“见山不是山”的机锋。

下山时,月华已漫过文殊院的飞檐。山风裹着松涛与泉鸣,忽觉古人写黄山,从不是为记游踪,而是借山水为镜,照见自己的心性。朱彦见峰之锐,是宋人的格物致知;魏源见松之活,是经世者的通变;焦炳炎见峰之探,是骚人的痴趣;释岛云见莲之禅,是僧家的观空;李白见石之奇,是谪仙的疏狂。他们把黄山拆作骨、作魂、作姿、作禅、作仙,揉进平仄里,便成了穿越千年的墨痕。

如今我们读这些诗,恰似循着古人的屐痕再攀黄山。看同一株松欹侧,同一座峰插云,忽然懂得:山水从来是“常”,变的是观山人的“心”。而那些文字,原是让千年前的澄怀,与此刻的我们,在黄山的云岚里,完成一场无声的对话——正如《文心雕龙》所言“文之思也,其神远矣”,这对话里,藏着中国人对山水的终极敬意:不是征服,而是以心印心,让自然的魂魄,借着文字的血脉,永远活在文明的肌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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