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我在单县五中复读高三,寄居在姥姥家。每晚自习归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桌上一盏煤油灯,灯下总摆着一碗菜、一个馒头、一双筷子。那桌面上摇曳的光影,竟似凝固了时间,定格成我心中一幅永不褪色的图画——姥姥在昏黄灯晕里守候着,将饥饿的夜晚,小心安放在了我的书桌上。
夜夜如此,没有一次缺席。菜色也许寻常,馒头可能干硬,但姥姥却执拗地备着,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安放她那颗悬着的心。我有时盯着那碗菜,心中踌躇:吃了,明天仍旧会来;不吃,又怕糟蹋了老人的心意,惹得她不高兴。于是只好勉强吞下,竟连滋味也尝不分明了。姥姥见我吃完,枯瘦的脸上才浮起一点笑意,仿佛只有看见碗空了,她心中那点担忧才肯落地——仿佛我的饱足,是她每日必得完成的功课。
尤其记得一个闷热的夏夜。白天的暑气还未散尽,屋子里也蒸腾着热浪。我带着一身黏腻的汗水回来,看着桌上那碗油星凝结的菜和干硬的馒头,实在提不起半点食欲。踌躇再三,想着天热东西易坏,更怕自己勉强吃了反而不适,便悄悄把碗推到桌角,想着明早再处理。姥姥当时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看了那原封未动的碗筷一眼,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身影似乎更佝偻了几分。
次日清晨,我匆忙出门,那碗菜依旧静静搁在桌上,像一道无声的考题。我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却也没多想。不曾想,这点小小的“拒食”,竟在老人心里掀起了滔天的忧虑——她怕我夜里饿着,更怕我白天在学堂挨饿。
于是,便有了那个让我心头震颤的中午。
有位同学匆匆跑来告诉我:“校门口有个老人,像是在找你的!”我奔出教室,一眼便瞧见了她:姥姥一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两个烧饼,正站在灼热的阳光下,汗水浸透了她的旧布衫,脸颊被晒得通红。姥姥家离学校足有两里多路,她根本不知我在哪个班,更不晓得我的学名,只知道我的小名。她就这样拄着拐杖,拖着羸弱身躯,一步一步挪到学校门口,在千人攒动的门口,颤巍巍地掀着衣襟向人比划着:“小井这么高……”所幸竟问到了我班上的同学,才终于寻到我。我同学问她您外孙姓什么,她回答姓吕时,我同学知道很可能是我,我班就我一个人姓吕,整个学校也就2个姓吕的学生。
姥姥见到我,脸上那焦灼的皱纹才如揉皱的纸般舒展开来。她急切地把烧饼塞进我手里,声音带着喘息和不易察觉的委屈:“昨晚上没吃……怕你饿坏了……快,趁热乎!”烧饼还温着,边缘已缺了一小块,焦黄的芝麻零星掉落着,大约是她一路上攥得太紧,也或许是这一路颠簸的痕迹。望着她脸上滚落的汗珠和因急切而微微颤抖的手,我喉咙哽塞,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那未动的一碗菜,竟成了催她跋涉烈日、穿越人海的无声号令。那天倘若姥姥没有碰巧问到我班的同学,她瘦小的身影,又该在烈日下怎样地焦灼徘徊?又该怎样执着地,一遍遍向千人如海的陌生面孔,掀着衣襟比划着那个“小井”……她像一只认定了方向便不回头的老鸟,只知扑向雏鸟的方向,哪怕全然不识路,哪怕风尘仆仆,只因心中那一点放不下的“怕你饿”。
姥姥早已离世多年。当年那盏灯下的碗筷,如今也早已蒙尘。可每当忆起那碗被我推开的夏夜饭菜,那双在千人校门踟蹰问路的脚印,那递过来的、带着姥姥手心汗渍的烧饼,才渐渐懂得:她那时所赠予的,何尝仅是一点食物?那是她以自己整个生命为薪柴,点燃了最朴素的光焰——她将整个心、整个魂,都毫无保留地熬煮在那碗热汤里,托在烧饼之上递了过来。她对我的担忧,细微如尘,却又重逾千钧,足以驱动她迈出艰难的两里路,足以支撑她在茫茫人海中固执地寻觅。
时间流逝愈久,这夜复一夜的饭菜、这烈日下的两个烧饼,在我心中愈发清晰。那些当初只道是寻常甚至略带负担的给予,如今才知竟有千钧之重。姥姥的爱,恰如暗夜里那盏煤油灯,照亮的何止书桌一方?那微光穿透岁月,照见了一个老人倾尽所有却浑然不觉的深情——原来生命中最沉甸甸的恩义,常常只是如此这般,一碗被推开的菜,两个攥得温热的烧饼……却足以让我咀嚼一生,温暖一世。
吕军2025.6.4日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