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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来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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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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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汉花海,上帝吻痕里那醉人的黄

秦巴山间的汉水谷地,宛若上帝吻过的唇痕,明暗各异,曲直不一。春日里,明艳的桃花尚未褪去她的腮红,未施粉黛的油菜花就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闪亮登场了,既像更给上帝的吻痕涂上一抹抹朴素而靓眼、温馨且醉人的醇黄唇膏,又如给汉水两岸披上羲和遗落的金缕玉衣。

当晨曦中的汉水谷地尚在香甜的梦乡里沉睡,忽有鎏金般的潮水自山脚漫卷而来,恍若太白金星炼丹炉中金丹玉丸的碎屑倾泻涌流,漫过层层梯田、漫过片片平畴、漫过大地的重重褶皱,转眼将天汉胜境染作流动的琥珀。这般泼天的金黄,夸张而不失真,昂扬而不妄为,原不是人间丹青所能绘就的,倒似女娲补天时熔炼的五色土石精魄,不慎坠入天汉大地的陇亩之间。

 这时,素有“汉人老家”的陕南汉中各县区的油菜花倏的一下全醒了,万千朵细碎的油菜花如点点碎金暖玉,温润润笑盈盈地缀在翡翠般的茎秆上,随着如素手般召唤春风绿叶一起频频点头颔首,摇曳成金碧辉煌的浩瀚花海,又如天宫织女织出的黄绿相晕染的篇幅锦缎。鹅黄鹅黄的花瓣边缘有的还挂有晶莹澄澈的露珠,倒映着远山腰间那一抹睡意未尽仙霭玉带和天边那一轮初升的旭日,竟比唐时京师长安大街上的金吾卫铠甲还要耀眼三分。风吹过时,偌大的花海金浪翻滚,碧玉喷涌,秦岭四宝熊猫、羚牛、朱鹮、金丝猴的形象被大自然的色彩和农人的智慧叠印在花田中,随着一阵阵的乡风土韵、雅气怡情或展翅翱翔、或奋蹄奔跃在“汉中欢迎您”的主题思绪中,展示着各自迷人的魅力,给新时代汉中一年一度的“油菜花节”平添良多韵致。

这油菜花的黄,是沾泥土、带露珠、接地气、冒热气的亲民的黄、醉人的黄、让你一看就感到亲切、感到温馨、感到震撼的黄,与其它花的黄有着截然不同的意趣。我见过秦巴山的迎春花,黄则黄矣,却神态不是匍匐就是倒立,不像油菜花这般笔挺向上;我欣赏过神都洛阳的牡丹,姚黄富丽堂皇,黄得雍容华贵,黄得必须绿叶相衬,不像油菜花,高高秀出茎秆,仅凭自己的姿色就可赢得蝶舞蜂喧、万众驻足。若说迎春花的黄是未出阁的少女用藤黄兑了雪水,怯生生点在柳眉上的淡妆;牡丹姚黄的黄,就如同杨贵妃醉酒时,金步摇坠在霓裳羽衣间的华光。前者总裹着倒春寒的矜持,后者则端坐白玉阑干后,金丝银线绣出九重宫阙的威仪,那黄太雍容,须得配紫檀嵌螺钿的博古架才堪相称,连香气都是锁在七宝香囊里的富贵。而汉中油菜花的黄,分明是农人把积攒了三季的日头都泼出来了——务弄了半世庄稼的老把式,用长满老茧的大手扶着亲吻光阴、耕云种月的犁铧,吆喝着不知疲倦、追星赶月的头牯,一步一个脚印不徐不疾地走过,肥田沃土里翻出的何止是种子,分明是揉碎了的阳光、流淌出的月色,既友好了山川塬间峁的生态,又愉悦了踏青赏景者的心态,更增加了乡村塘陂摊点铺面的人气,敞亮了农家粗茶淡饭的胸襟,灿烂了农人饱经岁月风霜雨雪的笑颜。

那年,我蹲在勉县皇塘的田埂,掬起一捧碎金般的光晕细看,四瓣小花在掌心绽成微型的日晷,攒成宝塔状的花序,每片花瓣都似熔化的金箔。这种黄与深秋时节丹桂的秀色有着明显的不同,丹桂虽植株高大而花朵却小巧玲珑,且与动辄数百上千亩的油菜花海相比,气势也弱了许多;这种黄与蜡梅的浅黄也风格迥异,腊梅颜色虽也俏丽却高冷,她在雪中苦酿的蜜蜡黄更是太过清寂,真正的“香寒蕊冷蝶难来”,总裹着林逋"疏影横斜"的孤傲,不愿忍受清寒孤寂、不踏雪入山者还真难睹其真容;这种黄也与结香的不展蹙眉也大异其趣,结香在庭院角落酿造的杏黄总沾着李义山"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幽怨,花开香溢知音少,顾影自怜不见半片绿叶。因而,丹桂色重香浓,姚黄雍容华贵,蜡梅色清香冷,结香略感色淡气滞,都近乎仙道,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唯有这田畴间的碎金——油菜花的黄却是混着大粪、牛粪、马粪、鸡粪等农家肥与炊烟、泥土的气息,蜜蜂采蜜时翅膀、手足沾了花粉,落在壮汉村氓“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脊梁臂膀或村姑靓妹“粗服不掩秀色”的肩头,倒像是土地爷给庄稼人点化的金砂神符,是神农氏撒落的五谷精华的光芒。

忽有研学采风的妙龄少女,粉面洋溢着春风,眸中荡漾着春意,急匆匆闯进油菜花的海洋,火红裙裾扫过的地方,惊起层层金浪玉波。这场景让我想起曾在洛阳赏牡丹,那些罩在碧纱橱里的姚黄魏紫,纵有宫娥打扇、冰盆镇暑,到底像是供在博古架上的青铜器一般,虽有生机却是凝敛在几千年前的明日黄花。而此地的油菜花海的小径中,有货郎释担歇脚,无意中扁担压弯的花枝便亲吻货郎所担负的朴素货物,还噗簌簌地往其上掉金粉洒玉屑,分鼻亮眼地活灵活现,那珠联璧合地亲切劲儿毫无做作之感,更显生机勃勃、更显意趣盎然。难怪王维的辋川别墅不种此花,也许他知道这般炽烈的黄金海、辉煌梦原不是他禅床前的蒲团能承载、砚池中的水墨能留得住的,须得欣赏者赤脚踩进温湿软糯的春泥,才能接住土地喷薄的炽热、才能接得住这般令人血脉偾张的炽烈黄、才能接住这上苍赐予的泼天瑞意祥光!

正午时分,花海浮起氤氲的香雾。这香气不似水仙在瓷盆里偷酿的冷香,也不似桂子在月宫中私藏的甜腻,倒像新榨的菜籽油混着柴火饭的乡野村味,在暖暖的煦风里和着炊烟的气息酿成一瓮醉人的陈年老醪。放蜂人揭开蜂箱的刹那,流淌的金蜜不是花精,而是在陶罐里叮咚作响的固态阳光。蓦见几个顽童用吮吸饮料的塑料吸管儿吮吸花蕊,嘴角沾着的金汁比长安城里大唐西市的琥珀糖更甜。在油菜花盛开的春天,最有趣的是约上三五友人,随便找到一些养蜂人,坐在他的蜂箱旁做客。这时候,你可以一边看着养蜂人割蜂蜜,一边愉快地品尝刚割下的鲜油菜花蜂蜜、蜂王浆。刚刚割下的蜂蜜纯而又纯,闻着清香,咂着甘甜。一只明净的玻璃口杯内,倒入白开水,再倒入适合自己口味的适量蜂蜜,几个人围坐在一起,慢慢品尝,海阔天空地聊。觉得味淡了,便加点纯蜜;觉得味浓了再加点白水。喝到兴奋处,便像喝酒行令一样来它几拳。如果你想学文人雅士,还可以树、以花、以蜂、以蜜、以人、以景、以古、以今,吟诵诗词,论说政务,其乐无穷!

那年在南郑的陈村花海,我刚转过山坳,遇见一位八旬老农在和观看油菜的喜人长势、预测当年的收成。他粗糙的指节抚过花茎,动作轻柔得像抚摸孙儿的吹弹可破的细嫩肌肤:“这花皮实,不挑地,石头缝里也能迸出二两油。”顺着他皴裂粗糙如国槐树皮的手指望向远处,果然见几簇明黄从青石板的缝隙里钻出来,硬是在嶙峋山岩间铺开小片金毡。这让我想起御花园那些用醴泉灌溉的牡丹,稍有旱情便要十二个时辰轮值浇水。而汉中油菜花的筋骨,是汉江涛声里泡出来的,这里油菜花的花蕾,是在农家人期盼、祷告的殷殷情怀里绽放的。

暮色渐浓时,远山渐次亮起灯火,恍如天上星河坠入花丛,分不清哪是人间灯火,哪是九霄坠落的星子。晚风送来时有时无、若隐若现的歌谣乡调,伴奏着我意犹未尽的观花兴致,随手折下道旁三两枝随意生长的菜花,满心快意地返回居住在大河坎村头的民宿客栈,插在床前八仙桌上的粗瓷瓶里。回味着午间在大河坎农家渔庄大快朵颐的情景,凝视从乡野带回的油菜花,此时虽身处陋室,眼前也顿时晃着碎金般的夺目光晕。这黄与陶渊明案头清供的菊花不同,陶令公采的东篱黄总浸着“采菊东篱下”的孤高,寒英凝就的浅黄又沁着霜色,总在飒飒秋风中、在竹影婆娑处与人隔着一卷《离骚》。而此刻摇曳在我眼前的金黄,分明是后稷将《豳风》里的穑事谱成了金黄的交响,每个音符都沾着犁铧翻起的土腥气,仿佛映照着灶膛里跳跃的火光,竟把岁月补丁累累的窗帘也衬出了织锦的华彩,令我的思绪不再去考虑如何隐逸遁世,而是立足现实融入火热的生活,感知人间的烟火气。

更深露重时,月光给花海蒙上鲛绡纱,暗香从窗缝丝丝缕缕渗进来,混着远处农家舂米的咚咚声。朦胧间仿佛看见半坡先民,在浐水岸边的祭坛上奉献青春、熔炼果腹圣物,那些飞溅的禾苗菜种随着神灵的旨意飞上天空、洒落大地,有的更有幸,飘来天汉大地,落入进汉水,便化作这延绵千里的金黄。睡意朦胧中,我看到老农扶犁而过,鞋底粘走的不是花瓣,是混着牛铃叮当的二十四节气;稚童逐蝶入花深处,惊起的何止蜂阵,更有一阕阕沾着油菜花蜜的《击壤歌》。难怪《诗经》里说“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却独独不提油菜——这般铺张的灿烂原不是文字能框住的,它合该漫山遍野地燃烧,把每个春三月都烧成鎏金的岁月。

晨起辞别好客的友朋时,见有的摆早市出摊的商贩摊主驾驶电动三轮车疾驰,有的货郎则悠闲地推着独轮车正轧过花海步道。疾徐各异的车辆行人都在有意无意间不时轻撞着不安分的那些旁逸斜出的油菜花茎秆,逗弄得油菜花束不断颤落金粉,在春天花海的小径间点染出蜿蜒的星图。这令人醉心的黄哟,与长安城永宁门上的铜钉不同,与扬州二十四桥的明月夜不同,它是可以跟着游子的芒鞋布履走四方的。我蓦然惊觉:牡丹的富贵要人焚香沐浴才敢赏,菊花的孤高需配重阳美酒方能品鉴,蜡梅须踏雪寻访才有韵致,唯有这油菜花的黄,那是地母从《诗经》里裁下的段落,每个农人都能分得几行。

我觉得,油菜花的最后归宿,更是区别于她和其它花的特别之处——她奉献了容颜,实现了“为悦已者容”的朴素愿望。在为大众灿烂地绽放后,一串串菜荚接踵而至,粒粒饱满的心意充盈其中,这就是榨油的菜籽,经过传统工艺的高温高压揉搓炼狱之后,清亮金黄、香气四溢、澄怀润肺的菜籽油便溢彩流光地呈现在世人面前,煎鱼煎肉煎豆腐口齿留香,烹饪佳肴珍馐令人垂涎欲滴,拌上汉中特色的热面皮儿、凉苕皮儿、黑米皮儿,拌上关中特色的扯面、捞面、软面、拨刀面或是直接浇一碗葱末绿辣面椒红五香调料味浓的油泼面,说她香溢四海九州、融入并愉悦世人的视觉、嗅觉、味觉甚至生命,一点儿也不为过。这是季节的风韵,这是农家的情怀,这是土地的馈赠,这是在老百姓心中诠释油菜花“士为知己者死”的无词歌谣、无声诗画,就连万人敬仰的乾隆皇帝都在他咏油菜花的诗中写到:“黄萼裳裳绿叶稠,千村欣卜榨新油。爱它生计资民用,不是闲花野草流。”

待到清明过后,谷雨将泻,漫山金色化作青荚时,滚滚汉江就会携着千里春风、载着万丈碎落的金辉东去,于是整个长江中下游都会带上汉中油菜花的气息和午子山上汉中仙毫、雀舌的清馨韵味,那香不是兰麝之幽,亦非沉香之贵,而是万千农人用锄头写在土地上的诗行,韵脚平平仄仄,句式长长短短,气味香浸天涯。

(原载《西北信息报》2025年3月28日《西岳》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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