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我正好20岁。三次高考落榜后,只身赴青海谋稻粱,落荒而归。亲戚托关系给我谋到一份在乡村小学做代理教师的差事,这所小学就是如今西安浐灞国际港务区所辖的新筑古镇北三里多路、古漕渠南岸崖畔的半坡小学。
开学的第一天就是接待学生家长前来为学生报名收取学费。
说实话,上学前后十二年,我还真没见过那么多的钱,全班三十多个学生、各种费用总共要收将近300元,那时最大的人民币票面是壹拾元,多数是壹元贰元甚至角分辅币。我唯恐弄出差错丢人现眼,每笔钱都会细心地数上两三遍才放进自己那只洗得发白的“红军不怕远征难”挎包里,然后才给学生家长们开收据。为了尽快熟悉自己的学生,我要求报名的学生每人在我的《工作日记》上写上自己的姓名、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成绩,以作为了解他们学习情况、写字基本功和选拔班干部的依据。
没有任何人给我做岗前培训、教我如何给学生讲课、如何备课,我就走马上任就直接给小学三年级的孩子们上课了。校长余老师只听了我给孩子上的第一节《语文》课,就高兴地对我说:“没问题,白老师,你比那几个教了多年学生的老教师都讲得好!你来了,我放心。”
由于高考多次落榜,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当时心情不是十分舒畅,但对于教学还是尽心尽力的。同时由于年轻,很多工作总是争着抢着干,很快就博得了学生和同事们的喜欢。开学典礼前,我自告奋勇的把全校的黑板报都换成了迎接新学年的内容,尤其是我用抹布蘸水书写、用粉笔勾边的“学海无涯苦做舟、书山有路勤为径”十几个斗大空心字遒劲有力、神采飞扬,一时令师生们对我这个新来的年轻人刮目相看。
刚好,我教学的时候赶上了第一届教师节,9月10日上课时,我结合实际给我的学生们讲了教师节的来历,特别在黑板上写下了“九月十日是教师节,全社会都应尊重教师”这句话,教学生们反复诵读,并让他们回去告诉家长。中午吃饭的时候有位老教师就向余校长反映:“白老师就是有觉悟,比我们都强,在上课时给学生们讲教师节的来历和意义,咱们教了几十年学了,怎么就想不到呢?”
这年教师节,我也得到了走上社会后的最早的三件馈赠品,一件中山装上衣、一条太平洋床单、一块儿玻璃片外带一张美女图。
第一件是学校驻地半坡村一位从事钢钉生产的小企业主为感谢半坡小学多年来对自己兄弟姊妹和子侄们的教育,为学校在册的每位教师在教师节来临之际定做的;第二件是乡政府教育办给教师们的节日礼物。我高兴的把此事告诉了曾为民办教师、后因故离开教育战线的二姐,二姐羡慕地说:“好事都让你占上了!”
而最令我难忘的是第三件礼物,那是我的一位女学生送给的,手心大的一块玻璃片和在画报上剪下的一幅美女影星面带甜蜜微笑的图片,现在忘记了是方舒还是龚雪的。送礼物的这位女学生衣着朴素得简直有些寒碜,头发蓬乱,相貌也不漂亮,流着鼻涕,还是红烂眼边子,和图片上的影星形成强烈的反差。那天,她怯生生地踅到我办公室,嘻嘻一笑:“白老师,这个送给您,节日快乐!”原来她在我办公室看到我的办公桌上玻璃板下压着我一位女同学的一寸黑白照片,就天真地以为我喜欢美女图却找不到更好的,就把自家小镜子后边的玻璃片和自己心爱的图片送给了我。尽管这位学生很努力,也挺遵守纪律、懂礼貌,但学习成绩并不理想,且由于家庭缘故,初中没毕业后就走向社会自食其力,在一乡间小集市摆摊,煎炸菜饸维持生活。多年后我到乡下检查工作,发现后走到她的摊点前时,她只顾翻腾着鏊子里的菜饸,耷拉着眼皮连头都没抬起来。也许觉得见到老师不好意思吧,我当年没考上大学见了老师也觉得给老师、给学校丢脸了,不想见老师。我理解她此时的心情,有时候不打扰、不说破反倒是最大的尊重,但该出手做的事我还得做。听说我一下子要买十多个菜饸,几乎卖光她的所有存货时,她一下子站了起来,眼泪夺眶而出:“白老师,我明白您的意思,我送您两个菜饸,您尝尝学生的手艺,我不收钱,别的您不要买了,请您相信,我会卖完的!给您丢脸了。”这些都是后话。
脱掉我洗得发白的蓝色红卫服,穿上那件特有范儿的深蓝色中山装后,我立马觉得自己神气多了,工作起来劲头也更大了。虽然当时的工资并不高,连补贴加起来也不过四十元。
为了提高学生对数学课的兴趣,我利用小学生们都爱听故事的特点,将自己小时候看过的儿童电影《闪闪的红星》的故事讲给学生们听,每到关键处,就引出一个数学问题,如“一个红军战士消灭三个白匪,一班红军战士是十二个人,可以消灭多少白匪”等,既活跃了课堂气氛,又提高了学生对数学课的喜爱。为了培养学生的观察能力,提高他们的作文水平,我带领学生们到土崖畔观察酸枣刺、牵牛花以及各种乔木、灌木的生长形态,让他们自己说这些植物的杆、茎、叶、花、果的颜色、形状有什么不同,然后写出来;我还搜集来各类画报中的精美图片,让孩子们细心观察,引导他们发散思维,尽量让每个孩子都发言,让他们说说这些图片中的画面像什么,以欣赏、鼓励的语气循循善诱,赞美他们的观察能力和想象力,既让他们了解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更让他们从小树立起好好学习、长大了好出去探索、见识外面精彩的世界的理想。这样,我在整个学区教学的名声很快就传出去了,当年乡教育办组织教师赛讲,我一个从教不足半年的新手竟然将教学改革的观摩课堂搬到了乡中心小学的讲坛上,让我的老师、同行、领导们观摩听我如何给学生们讲作文实践课,课后还给大家作经验介绍。连当时因为我是落榜生怕不会教学而不愿接收我教学的我们村小学校长后来都找到我的父亲,让给我做工作想办法调回来:“半坡小学那么远的,多不方便。在咱门口工作多好!”
我的学生们不知道,还以为我是新分到学校的大学生。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到学校附近的村子刘家庄看露天电影,一位高年级的女孩子不光给我搬来凳子、送来茶水,还向她母亲介绍我说:“这是我们学校新分来的最有学问的老师。能写会画!”这话令我心里暖呼呼的,竟有点儿想落泪的感觉。我的一位同样落榜的同学来学校看我,我让他听我讲课。由于我俩都带眼镜,学生们就说:“你看人家大学生,都戴眼镜的,有文化啊!”我心里想,我有愧于这副眼镜啊!
乡政府的文化站领导在调查本地业余作者时,从镇中学得知我曾经在报刊上发表过作品,是个有潜力的文学苗子,站长吴文柏和文学创作辅导干部郭义民老师骑着自行车来到学校,对我讲“榜上无名足下有路”的道理,鼓励我立足现实做好工作,同时不要放弃对文学的喜爱和追求,努力创作,为繁荣地区文学事业做贡献。在看了我的几篇习作后,他俩夸我的习作题材广泛,表现手法新颖,指导我多读书,勤练笔,大胆投稿。并表示有什么困难,文化站可以帮助解决,还介绍我加入区上的文学组织“灞柳文学学会”(区作协的前身),令我对未来更加充满美好向往。
一天,我的一位学生交给我一封信,说是她姐姐让捎给我的。打开信一看,原来是我读高中时一个对我很有好感的女同学的信,说是要来学校看我。从来信中得知,送信的小家伙就是她小表弟,她是从小表弟对自己老师的评价中判断出她表弟口中常夸的那位班主任老师就是我。读着飘溢温馨体热的来信,我的内心一股股热流在涌动。
我从内心并不觉得这位女同学美丽动人,但却觉得她很有涵养、很有气质。爱好写作是我们共同的兴趣,从她一见到我就表现出异样的兴奋、热情的笑容就知道她对我有着超乎一般的想法。更重要的是当时我们班有一位男生热烈地追求着她,并让我从中当说客。作为团支部书记兼班长的我自然不能支持同学早恋,但对缺失母爱的那位男同学我也不能伤害,我只能嘿嘿一笑说,先好好复习功课迎接高考吧。谁知他俩在当年的高考前的预考中双方败北,没等到参加高考我们就分别了,至今也没见到过那位男同学。这位女同学却在1985年的春节期间去了我家,当时我约了十多位男同学在家小聚,共祝高考旗开得胜、金榜题名,一见到她,大家的眼神看我时都有点儿怪怪的。后来她还给在校复读补习备战高考的我寄去了5元钱,让我补充营养。5元钱现在看起来不值得什么大惊小怪,可在当年对一个没有任何收入的学生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数目,这份情我是深深地记在了心里,钱却一直没敢乱花,夹在了书本里,就是那张背面是炼钢工人手拿钢钎捅钢炉的伍元人民币。几天后她来学校看我了,我简直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还如以前一样见到女同学就脸红,连她的手都没敢拉一下。我们也曾在乡间的小道上行走,一左一右留下两行脚印,可惜从来没有重叠过。
学校的业余生活也是丰富多彩的,我与同事们一起打羽毛球,玩跳棋,打扑克。同事们、包括做饭的师傅都争着给我介绍对象,我都以自己还年轻、暂时不考虑此事为借口予以婉谢。做饭的老师傅把我拉到一旁对我说:“瓜娃哟,过了这村就没那个店了,到时候人家把好娃都挑完了,看你咋办?能定就赶紧定下来!”只有一位年龄稍轻的吴姓女教师对大家说:“你们都别白费心了,我知道,白老师心里有人呢!”原来,她也在我办公桌上的玻璃板下发现了我较为心仪的另一位女同学的照片,而我的那位女同学恰好是这位女教师教过的小学学生。我被别人窥探到内心的隐秘并说破,脸一下子由脖子红到了耳根。她问我;“是不是,那个娃叫XXX?”我嘿嘿一笑说:“只是一般同学,补习时认识的。”当然我的这位女同学当时正在复读求学中,对我的一切作为皆视而不见,尽管我把到小学教学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她,其间还多次给她写信,就是没有收到一丝一毫的回应。这也深深地刺痛了我年轻的心,我暗暗发誓,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我绝不会再去见她。
工作之余,我细细的环顾校园,教室前挺拔秀颀的小白杨英姿勃发,崖畔上的牵牛花吹起小喇叭,最令我感兴趣的是教室的瓦缝里那一株株青中泛白、红里泛白的瓦瓦松,旺盛的生命力令人惊奇,引发我的无限遐想,给了我无穷的力量。于是,我写下了几句自以为是的诗:
是千百年来的古风/吹出了一片片绿的帆影
在参差如波浪的瓦缝上/随着太阳开腾
是人间失传了的名曲/造化醇朴的音符
无声地跳动在这/被人们遗忘的五线谱
卑微的生命/在磨炼意志的瓦缝立异标新
理智的沉默/洋溢着青松的风韵超俗拨尘
1986年9月,第二个教师节后的一个星期,我离开了半坡小学。原来在暑假期间我经过考试,被区农业银行下属的农村信用联社录用为合同制干部。带着走上社会第一站满满的收获,依依不舍地我离开了与我朝夕相处的师生们,离开了让我欢喜让我忧的代理教师岗位,踏上了新的征程。
(原载《西北信息报》2020年9月11日,后被《金融文坛》2020年第12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