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窑洞实在是太破旧了,以至于近些年我时常梦见自己要么为年迈的父母在院外重新盖了几间平房,要么就是在老窑的基础上精心改造一番。
但每当给父母打电话提起我的改造计划时,老俩口就予坚决反对。不是说我现在负担重,他们住着也舒心着,没必要浪费那钱,就是说近些年乡村振兴可能要全村进行搬迁,改造了岂不白折腾?
直至去年夏天,村里富厚叔和小宁婶子家的石接口窑洞,经乡县两级审批验收,顺利完成了砖套窑改造后,母亲才给我打电话说:“应该是迎来了好政策,现在全县开展危窑改造,按道理咱家才是正儿八经的土窑洞,加上你三叔家窑洞塌陷,咱紧挨着的那孔窑面子上已经裂了指头粗的缝子,比富厚家和小宁家的要危险得多,人家政府应该是考虑他们俩家都是孤家寡人的,就先批了。”担心母亲心急难过,我便再次提起不行由我来自费改造时,母亲便急忙嗔怪道:“你着甚急,前两天村长带着乡政府的干部,专门来咱家看了,人家让你爸和窑洞一起照了相,还说像咱这么旧的土窑洞,确实很少见了。走的时候又特意叮嘱我和你爸,下雨天千万不要住。就是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给批了……”母亲的声调充满惆怅与忧虑,我只能告诉她,那就等消息吧,如果批不了,那咱自己改造算了。
真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今年五一假日的前一天,我与考取了老家乡村振兴专员岗的初中同学聊天,无意间提及父母窑洞申报改造的事儿,他便立马批评我说:“嗨,你把这事儿想得也太简单了,现在冒名争取这类名额的人太多,你以为你家是危窑就一定能批得了吗?”他真是个性急的人,把我劈头盖脸了一顿,十几分钟后,又兴高采烈地给我打电话说:“放心吧,刚三转四转,终于打听到就在今儿下午,你家窑洞改造被评上了,但只有一孔,刚公示的!”
或许是把这个事情看得太重要,念想得太久的缘故。挂了电话,我竟也激动地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母亲这一令我们全家人都兴奋不已的消息。但母亲仍忧心忡忡地说:“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村长还没给我们消息呢。”
次日,我就和姐姐带着孩子们一起回家去看望父母。第一次回老家的女儿,对我经常念叨起的村庄、院子及窑洞显得极为好奇,一进院子就问:“爸爸,爷爷养的牛呢?还有羊呢?妈妈说老家满院子都是大蚊子、大跳蚤,我咋没看见呢?”女儿一面问我,一面在院子和窑洞里这儿瞅瞅、那儿看看。当我让她评价爷爷奶奶家到底好不好时,女儿脱口就说:“好!虽然他们住得破破烂烂的,但我喜欢和爷爷奶奶在一起。”这句话惹得正在院子里烧火做饭的父母都开心地笑了。正闲聊着,便见村长骑着摩托来,让我爸尽快联系工程队,抓紧准备开工。
那晚,我们姐弟俩便和父母商量说,虽然政府这次只批了一孔的名额,但既然动工,那就把两孔都改造了吧。刚开始,他们犹犹豫豫的,总觉得没这个必要,只想把靠近三叔家的那孔危窑,用砖套一圈住着安全就行。再者,他们觉得目前住的这孔土窑洞,冬暖夏凉,炕大灶大,担心改造后还真没了土窑的感觉。我和姐姐就苦劝他们,趁着这次动工的机会,不但两孔都得改造,而且还得把窑面子、檐石、院墙、院子都翻新一下,一来他们年纪大了,住着安全放心,二来今后我们回来住也舒心方便。姐姐担心他们顾虑钱的问题,甚至还拿出一万元赞助现金。母亲见状,动情地说:“这次改造,你们谁的钱我都不要!别说你们,从我嫁给你爸的那天起,做梦都盼着住新窑,这个连你爷爷都说不清是什么年代挖的土窑洞,世世辈辈的人都是这么住下来的,我们也住了大半辈子,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们何尝不想着把它修补得牢牢靠靠,再坚持个一二十年,熬到我们入了土,你们姐弟眼看都不住,那就随它风里雨里去。这次改造,我们自己掏钱心安理得,怎能要你们的钱?我和你爸这辈子,难道亏欠你们的还不够多?”
收假回西安后,我们便隔三差五在微信群里询问父母工程的进度,而母亲也相当配合,定期开直播似的,先后把雇人拉砖拉沙、工人入场、卸门窗、拆土炕、窑顶窑面铲土,以及工人砌砖、抹水泥、铺檐石、安装新门窗、盘炕盘锅灶、砌院墙、铺院子等等画面,或视频或图片,还加以语音解说,为我们实时分享着改造的进程。看着那个原来破败不堪的院子,以及千疮百孔、历经四五辈人居住过的土窑洞,一天一个模样地“改头换面”、焕然一新,我在按捺不住内心喜悦的同时,也充满无限的感慨——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古董窑洞”,她是历经沧桑的,不仅是我们祖祖辈辈血脉延续的地方,也是世世代代搬不走也不愿搬走的家;她又是孤独和坚韧的,两孔被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不知缝缝补补了多少遍的土窑洞,如今仍屹立在一连排九孔破败不堪窑洞的正中心,她仿佛就像个不愿老去的耄耋老人,默默期盼着、等待着外出子孙们的归来与问候;她也是无比幸运的,在新时代乡村振兴计划春风的照拂下,终于将摇摇欲坠、垂垂老矣的她再次唤醒,得以旧貌换新颜,圆了我们几代人的梦。
最近,我又一直期盼着,在邻居家借住了一个多月的父母亲,能够早日搬住进去,让他们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地睡上一晚囫囵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