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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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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老张和大老张

 

1-

天下就有这等巧事,早年间,汀阑电影院只有两位把门收票的,居然都姓张,人们习惯称谓大老张、小老张。小老张个头矮,大老张个头高,小老张白,大老张黑,小老张性温,大老张情烈。但是,别看大老张人高马大,一副威猛骨架,却偏偏小小老张两岁,脑袋低下去,也得喊小老张一声老哥,让大老张又好笑又好气。不过,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1964年,小老张22岁,大老张20岁,“门神”这一封号,已经在汀阑民间不胫而走,几乎一夜之间家喻户晓,从此,俩人绑在一起,成了一对固定事物,难再拆开。

汀阑电影院。位于中心大街东段路南,一幢深灰色花岗岩建筑,门脸顶端正中,是五个白色雕塑字体:汀阑电影院。白字底下,是同样白色的小字:1964。记录的是它建成使用的年代。

小老张这人,青年时独爱两件事:一是把电影院两扇大门拉上门闩后,慢腾腾走到里面,环视黑压压观众,判断没有人逃票后,心里像饮了一杯“老烧锅”,滋润感在周身流窜;二是旧历腊月,穿行在万头攒动的年货市场,买年画,选门神。选门神其实也属买年画,只是小老张特别看重这一部分,所以用时长,心思多,成了重中之重。

说起门神画,花色种类可谓繁多,其他人只晓得尉迟恭、秦叔宝,他小老张了然于心的,可是整个“门神 ”发展史呢。每当画摊儿“门神”的年画单一不全时,小老张便会于北方凛冽风中,翕动一副敦厚、潮润、热气腾腾的嘴唇,耐心给摊主讲述“门神”进化历史,从神荼、郁垒、钟馗、金鸡和老虎,一直讲到文门神包拯、文天祥,武门神尉迟恭、秦琼,南北典故,天上地下,无所不至。小老张并非学问家,更不必说卖弄,只因太爱“门神”两字。

在汀阑,认为“门神”俩字实至名归的人,看到的是,多少年里,在汀阑电影院逃票看电影得逞者,不过凤毛麟角,且不说街头混混、社会闲杂,即便商贾权贵、各自亲戚,这对“门神”也只认票不认人,就像两台编好了程序的机器人,比传奇都传奇。夸张一点说,一座电影院的小小两扇门内外,就是小小汀阑社会窗口,小老张、大老张成了这个小社会的代言人、形象大使、公众人物,许多人不认识汀阑县长,却一定认识这对“门神”。而大名鼎鼎的县长,去到哪里,别人都要恭敬、从命,唯独走到他们俩面前,还要谦逊点头,凭票进入。这样一对“宝贝”,如若他们不是“门神”,谁还有资格顶戴峩冠?

那些不屑于所谓“门神”之名的,却多为两家亲朋,或自觉身份特殊一类,俩“门神”不开“门面”,他们自然就丢了面子,气也恨也恼也,于是,几十年中,与小老张大老张因为门票而发生不愉快、斗嘴、动武的,竟然都是他们的亲属与朋友、同学等等,最后妥协方式,大多以小老张、大老张自掏腰包,或者要一点招待票而结束,总算维系着以往关系。这事说起来,俩人简直就像为名所累,已把自己束之高阁,走不下神坛。俩人宁可自己花钱买票,也不能当着排队进场的观众,把这些自觉有面子的人放进去,从而为了那些人的面子,砸了俩人的“门神”桂冠,那如何使得?这份“荣誉”,必须紧紧抓在手里,丢失不得,丢失不得……

2-

小老张这人,“小”字不因年纪,而在身高,一米六八个子,在潮进潮出般的电影院门口,被吞没被挤扁时,就成了门内一把暗锁,尽管低调,尽管不易察觉,门却依然守得严实,把得坚固。小老张身量虽小,可绝对不容放入之人,那人便断然没有机会进入。对这一点,他小老张从来一丝不苟,也自信到爆棚。

别看小老张在电影院把门,把得那叫一个铁面无私、固若金汤,可他偏偏生了一副讨喜之相,胖体、圆脸、阔嘴,眉眼弯弯,又兼心性慈软,只要不在影院把门,自是一个易近之人。

1965年,小老张23岁,1月24号,农历腊月二十二这天上午,小老张去农贸市场看门神、年画、对联。汀阑落着清雪,轻盈扭动的雪花中,自家大门墙上,一枝梅花冲他探头。舞蹈的雪,摇曳的梅,让小老张的心轻飘飘、摇荡荡,忽地想起一幅从来也没参透的对联:“凝香落处心已醉,不问梅花问雪花。”小老张是踩着默咏对联的节奏,走到市场内与他相熟的潘叔画摊前的。直奔此画摊,只因潘叔喜欢听他讲“门神”历史,他爱看潘叔江南才子般的清秀五官,及谦谦风度,俩人因“门神”,遂成忘年之好。只这一日,潘叔不在,镇守画摊者,却是一个与潘叔谦卑之气颇承几分相似的清秀女孩。她是潘叔女儿潘媛。潘媛告诉小老张,门神画不让卖了,上面说那是封建迷信。交谈两三回合,潘媛便已认出眼前这一圆圆小伙,便是传说中的“门神”,这倔强活泼女孩,大大方方、轻颦浅笑,玩笑道:你买什么门神啊,你站在自家门口,不就行啦?小老张买不到门神的失落,被潘媛的玩笑填补了。潘媛问他,可否无票放她入场,她最喜欢《舞蹈史诗<东方红>》里面的那首《南泥湾》。小老张除了呵呵呵笑,已不知如何应答。在清雪似流苏、市场如影院的喧闹氛围里,他一下子喜欢上了这款灵俏女孩。小老张想起之前自家墙上那枝红梅,心问,她这方式,大概就是“不问梅花问雪花”了吧?

平生初次,小老张自愿,把一份私心放进门来。

潘媛可爱之处,在于她口袋里其实揣着一张买好的票,却偏要在那晚来影院看舞蹈史诗时,站在小老张面前美滋滋笑着,张起双臂,示意自己没有票,眼光淘气顽劣。小老张的脸却是醉了一样,他终于知道,私心是有一点可耻的,同时又陶醉爽歪,忘却方寸,甚至原则。他顾不得大老张惊诧表情,大脑空白,头皮发硬,闪身避让,就像为潘媛推开了一道隐形大门,谁都看不见似的!

1965年8月仲秋,小老张迎娶潘媛入门。没有比那个年代更简洁、更素朴的婚礼了,两间黄泥屋,一对行李卷,戴上像章,拎上水壶,挂起大镜子,揣好证件,穿一身粗布新衣,齐了。俭朴归俭朴,也属实新意乏陈。不过,潘媛嫁入小老张门庭这一段,倒还真是一个例外。新意的创编,来自淘气的潘媛。结婚这日早间,亲朋同事未到,只有一对新人到黄泥屋布置。那是一个艳阳天,午前的日光温暖舒适,像一张亲和的金色披纱,罩在黄泥屋以及院子、院门上。走进院门前,潘媛一定要小老张与她戏仿一段他在影院把门时的场景,便是小老张在院内守门,然后放潘媛进门,准确说,不是放她进门,而是非让小老张抱着她,走进院门和屋门。小老张块头虽小,但抱起清秀苗条的潘媛自是不难,小老张也懂得,这个戏仿难度,不在本身,女孩要的,不过是心理一个满足感、征服感,当然,更是亲近感。小老张其实求之不得。

当小老张小心翼翼、心神荡漾地抱起潘媛,向门内悠悠走入时,潘媛乐颠颠、笑嘻嘻说了一句:“门神,你能挡住所有人进门,但是,你挡不住我,哼!”小老张低头,心花怒放般,看着潘媛那张切近的娇俏的脸,有趣的鼻子,顽劣的嘴唇,实在忍不住喜欢,重重地将自己的嘴唇,在那两瓣如一道粉色门楣的地方,结实地覆盖了一个密不透风……

转过一年,女儿张薇降生。

以后十年,汀阑电影院如潮退却,进入漫长萧寂,一夜之间,汀阑最热闹的地方换了坐标,大街、学校、厂矿、广场,鱼龙混杂,乱云飞渡;生旦净丑,粉墨登场。十年乱象,反倒错爱似的,拣出这三千多个日月中更多闲隙,供给他和潘媛、张薇嬉游青春与天伦的时空。多少年后,小老张回首这段岁月,只觉痛乐搅拌,人生怪味。而小老张一生之莫大创痛,就如浩劫之后难逃疫情,于不觉间,酿成灾难。那之后,潘媛便被查出已患尿毒症多年。从此病情时好时坏。最后,潘媛卧床不起,这一卧,便又是一个十年。1992年深秋一天,她让小老张用轮椅推着,最后一次进入电影院大门,张薇却死活不去,只因那个电影名字:《继母》。整场电影,潘媛的手,一直轻软抓攥小老张手臂,似不甘心松开。流泪。不言。

次日凌晨,潘媛永远睡了。

就这样,三十年风雨磨砺,犹如一把隐形钝刀,不但将小老张一张欢喜面庞,割得飞沙走石一般,面目全非,也蘸去了他太多沧桑泪水,以至潘媛偎他怀里,无声告别时,他只有干嚎,像苍狼一样嘶叫,仿佛没了泪水……小老张自己也没意识到,这之后,步入中年的他,脸上已少见笑容。但一张冷脸,却在检票时,没了当初的严肃和一丝不苟,常常面对渴望进场的无票观众,走神儿了一样,不知在想什么,心也不知飞去哪里,恍惚之间,已将观众放入场内,却浑然不觉。门神,只剩下了门。

或许,对于小老张来说,创伤带给他的刺痛是暂时的,也没那么可怕,走出这段困境,需要时间和机会。但是,再一次改变他人生轨迹的生活变故,却如遏止不住的浪头,一排接一排奔涌过来,就似他孤身一人站在影院门内,面对呼啸汹涌、疯狂而入的人潮,他其实是束手无策的。这个门神在想:挡不住了……

换另外一个人,挡住或许可能,唯独此人,挡不得。他是大老张,尤其加上他老伴儿。一对“门神”本是并列,一道门之两侧,互为存在。拒绝对方,等于拒绝多年来哥俩的朝夕相伴。当大老张带老伴儿,热腾腾要为他张罗一个新家时,本已决定独身终老的小老张,拗不过大老张老伴儿的苦口婆心,无论如何,见女方一面终不可免。在大老张家壅塞的石房内,那个女人,在来去匆匆的小老张眼里,像汀阑平原上卷过一圈土风,带着轰隆隆的宽厚笑声,并无其它记忆。小老张以为,此事就这样被他应付着“刮”过去了。

岂料,生活注定是要狠狠撞一下他的腰的。

先是女方不肯放过这段“姻缘”。

女士姓冼,是大老张老伴儿多年前邻居,开两家发廊连锁店,长兄是汀阑交警大队队长,在汀阑算是小有根基,家境殷实,两年前离婚,有一个十九岁的儿子在南方打工。冼女士义无反顾看好了小老张,见不见面,于她无所谓,在影院 ,她已无数次见过这个把门严苛的男人,也早知“门神”雅号。她对大老张老伴儿说:“跟把家虎过日子,错不了!”冼女士这样说,源自前夫,据说那是一个挥金如土的败家子。此番,冼女士态度坚决,列出许多优惠物质条件,招徕小老张。

虽如此,小老张不为所动。他的策略是冷处理。拖一段时日,大老张老伴儿或冼女士,自然知难而退。于是,这件事便被他各种借口,拖延下来。

3-

岂料,一个陌生人为此事找他,让他突然意识到,事情绝非“拖延”那么简单。

来影院找他的,是一个高个青年,一张忧郁的脸稍嫌苍白,自称张薇男友,叫小谭。小老张知道小谭的存在,却是初见。据说小谭是做共青团工作的,很有上进心,前途不可限量。小谭稍显拘束,约他到外面,边吃边谈,小老张摆手,表示拒绝。小老张内心感叹,当下年轻人顾忌少,竟直接找未来岳父谈女儿之事!可是,他判断错了。

小谭大晚上找他谈的,却是他和冼女士婚事!这可不在小老张想象之内。

小谭说,他听说了这件事,冼女士条件如此优越,不要错过,他和张薇最大心愿,就是小老张未来有一个好归宿,俩人才会安心。小谭话语含蓄,但小老张已了然于心。潘媛病逝后,张薇渐渐长大,不但生得娇俏秀美,个性也如潘媛一样,乐观而执拗,在天津读完大学后,为了能照顾父亲,她坚持回汀阑找工作,后来在报社做了记者。她不止一次对小老张说,她会陪伴父亲一辈子,永远跟他在一起。女儿小时候这样说,小老张心窝里热热的,再联想到潘媛,时常会落下眼泪。张薇懂事,让他不担心未来的生活。但他也听得出,女儿不希望有一个后妈,这一点,他也没有疑问。但是,当张薇交了男友之后,问题立刻敏感而尖锐了。

听说,小谭追张薇好多年了,早在高中时,就对张薇情有独钟,俩人恋爱十多年无进展,小老张也曾问过张薇,女儿则说,她只想跟老爸一起生活,从来没答应过男友终身之事。如今,小谭找他,委婉只说他和冼女士之事,他已然清楚了,自己生活悬而不决,其实影响了一对年轻人。

心乱如麻。纠结万分。小老张去到潘媛墓地,坐在墓碑前面,一哭三叹,却不知所措。潘媛留下一些钱,加上他省吃俭用,两年前,他偷偷给张薇准备了一套房子,备她结婚用。他不希望冼女士进门,却又渴望张薇不耽误婚姻。他想听潘媛意见。当初,看那场电影时,她一言不发,她在想什么?她为何非要去看那部电影?现在,他越来越想不通了。

在墓地一直坐到晚间,小老张心里堵堵地回家。

院门外台阶上,坐着已然醉熏的小谭。

此刻,小谭忘却了含蓄和委婉,鼻涕眼泪一大把,哭诉他和张薇多年来的艰辛爱情,他说,如果他没有一位多病的母亲,他愿意把小老张接到家中赡养,只要他不嫌弃,只要能和张薇结婚,现实是,张薇誓死也要照顾父亲,不惜和小谭分手,小谭已走投无路,死心都有了……

小老张心想,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这多像失去潘媛时的自己啊!小老张落泪,心似刀锉。他搀起醉倒的小谭……

就像是一场挡不住的姻缘,冼女士进入小老张的生活。与冼女士在一起生活当年,春节前夕,张薇和小谭终成眷属,小老张欣慰在心,却哭得一塌糊涂。冼女士自己有一栋大房子,16楼的高层,150多平米,她让小老张住到了她那里。小谭家不缺房子,他和张薇、母亲三口人,住在90平房子里很宽绰。所以,小老张留给张薇的房子,加上过去的老房子都空着。看上去,短时间内,生活如平湖秋月,不掀微澜。

但是,一年后,几乎像在同一天,发生了两件事。

先是,冼女士儿子斯尼从南方回来。斯尼,一个白净肌肤、灰蓝眼珠的酷帅少年,据说生意大败,惹了道中人,被追杀多日,几番周折回到汀阑,称他“跑路归乡”更准确。斯尼冷面如冰,眼里总有一道凶光划过去。他整日宅在家里,喝酒、打网游,泡妞,不撩小老张一眼。冼女士侧面解释:她一直拿这逆子没办法……

之后,电影院解体。几乎一夜时间,私家影院如春笋吐芽,公立影院历史使命终结。小老张、大老张被买断工龄,可以带走两万元钱,属提前退休。大老张没取走两万元,他听文化局人说,局里可以根据本人意愿,直接为他交养老保险,十五年后就可领工资,有一个老龄保障,否则,两万元放在手里一扯,也就没了。小老张觉得有理、稳妥,也依大老张办法做了。但这件他自认有理、稳妥的好事,回家后,却让冼女士无法接受。冼女士并未暴怒,甚至身上那些多余的肉垒都不曾颤动,只是口吻像一块一块大石头,快速摞了起来,毋庸置疑般的坚实。冼女士说,她是一个从来不在乎钱的人,对她来说,两万元,零钱都算不上,小老张拿去交保险也不是问题,但事先不跟她商量,绝对不可以!这样做,与她前夫——那个败家子,有什么不同?她不能接受离开狼窝,又掉进豺圈的悲惨命运!小老张必须向她道歉,并保证今后杜绝此类事情发生。

我用自己的过河钱,为自己买了一份保险,也从侧面减少了别人的负担,这有什么错?小老张最初是这样想的。事实证明,他简单化了生活,也大而化了女人。仅说夫妻之间,花钱不做商量,他就没站在理上。小老张觉得,道歉的要求,没算过分。

小老张向冼女士道歉。几个字吐出去,人都像缩水了似的。

缩水感,不止在冼女士面前,甚至包括斯尼。

一旦赋闲在家,小老张与斯尼的相处,自然成为日常。斯尼打网游,听黑炮音乐,音响开到最大音量;泡妞领到家,关门做事,一言不合便是动粗,将女孩打跑;或者相反,三天两头便传来他给女孩打胎的消息。所有这些,小老张或者忍了,或者视而不见躲到外面,都还过得去。只是斯尼酗酒大醉时,见他趴在马桶上呕吐,声音惨绝,似乎要把盲肠都快吐出来了,小老张看得心疼,一边帮斯尼收拾善后,就忍不住多了一嘴:“年纪轻轻,怎么能这么喝酒?酒比命金贵?”斯尼将擦拭嘴巴的毛巾啪一下摔到洗手间地砖上,带着余存的酒气嘶叫道:“你他妈谁呀?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啦?你把电影院的门,怎么着,还想当我们家的门神不成?信不信,我让你滚出我们家门去?”

小老张一时傻掉了。斯尼顶撞,不出他意外,但以粗口方式爆出这种混账话,他做梦都没想到。也是这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孩子,本来与自己就无瓜葛,冼女士都拿他没辙,怎轮得上自己去教训?

小老张没对冼女士讲述此事。但晚间就寝时,冼女士却说了出来,但她并没说听谁讲的。她只是有些关切的口吻:“你们……爷俩儿 ,吵架啦?”

小老张支吾一下,不知该怎么说。想了想,他说:“没吵,他一个孩子。”

冼女士说:“这个小祖宗,我看着都心烦,整天晃来晃去的。”

小老张不响。

冼女士一只肉呼呼的手臂搭在小老张肚子上,试探着向下走,却停下来。然后悄悄地柔声说道:“咱们俩,也都是肃静惯了的人,我能理解你,要不,给斯尼想个办法,不让他住家里吧,省得我也跟着心烦。”

小老张顿时尴尬。冼女士的意思,是要赶斯尼走么?

小老张晃头,是在否决这个意思。

冼女士却不急,胖手在他肚腹间上下划着,如温柔按摩,慢条斯理地说:“你看,我是这样想的,他不想做事,我们也不缺他钱花,让他去一边住吧,一个人,爱怎么闹怎么闹,年轻人,没办法,我们看不见,也心静。”

小老张问:“一边住,哪里啊?”

冼女士笑了。

小老张也就懂了。

笃定一样,小老张没办法开口拒绝,人家只是暂住,且为他小老张着想。他何时出租出卖,斯尼何时搬出。没话说。小老张后悔,提早把房子处理掉才是,落得今日被人家惦记。

4-

斯尼搬出,家里安静了。但小老张内心,却聒噪起来。那栋房子,尽管由他出钱,但本上是张薇名字,这件事,该不该跟她说一声?张薇是一个心肠好的女孩,或许不会反对。但她不反对,反倒不是他的期待,甚至是胆怯的。为此,小老张纠结、烦躁了好长时间。其实,小老张唯一担心的,是一旦房子有什么差错,或者张薇误会此事,他死的心都有。这是因为,在他灵魂深处,一直觉得愧对这个女儿……

撂不下的,便成心事。一个多月后,就像患了强迫症的小老张,一定要去给张薇买的那栋房子看看。他的隐隐不安随即获得应验。房内,一片人声、音乐的嘈杂,男孩女孩嬉闹舞动,似乎在开什么“大趴”。小老张把门拍得山响,无人搭理。最后,门好歹闪开一条缝隙,斯尼赤膊,只穿一条红内裤,脸上以各色唇膏涂画着怪兽图案。他冲小老张挤眉弄眼,问道:“我地神,你来干嘛?也想进去,参加我们的party?哎,对了,你买票了吗?不是我说你,你可真是一个爱掺和的人,不要再来!”哐一声,斯尼将防盗门关闭。

听小区邻居讲了许多:彻夜喧嚣,楼板吭吭山响,醉酒斗殴,鬼混声音过大,甚至有人说,这群孩子可能在嗑药……

晚间,没搂住火的小老张,终于跟冼女士大吵一架。

已夜半十点,小老张来到张薇家。一见小老张,张薇跟小时候一样,扑上身抱住他,哇哇哭起来。她眼里的小老张,头发蓬乱,胡须花白,并且居然瘦了一大圈儿,衣服乱糟糟的,被谁撕扯过一样。

小老张什么也顾不得似的,只想来告诉女儿,他要跟冼女士离婚。

当然,离婚不会一蹴而就,小老张暂回老房子住。分居没几日,冼女士来谈,希望他回心转意,她愿意道歉。小老张用“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再说”这句话,把冼女士送走。小老张去意已决,宁可死在老房内,也不回冼女士大房子了。张薇和小谭经常过来看他,一起吃饭,或者出去转转,偶尔会带他去看场电影,回味一番青春岁月。但是忽然一段时间,张薇和小谭没有出现。据说,小谭母亲病重,住在医院里,他(她)俩在轮班跑医院。小老张也去医院探望过一次亲家母,她未到六十岁,患肝癌晚期,重度昏迷中,已认不出他。一周之后,小谭母亲病逝。过了三七,小谭就带着张薇,开车来到家里,不由分说将小老张接过去住了。小谭说,他没了爸妈,以后,他和张薇只有这一个老爹了,说得小老张又心疼,又温暖,又哭又笑的,觉得张薇确实眼光好,嫁了一个好男孩。

小老张依然担心那栋房子,小谭和张薇让他宽心,产权是张薇的,且让斯尼暂住无妨。

小老张没了顾虑,生活一下子简单了。可是他不想闲在家里吃闲饭,让俩孩子伺候着,他不安而羞愧。一段琢磨、调查、考量,小老张决定,去农贸市场大厅卖年画。

却原来,市场大厅便是从前的电影院。

当初,电影院解体,灰色花岗岩建筑95%部分被扒掉,整个南端与小型广场联通,最北端一面墙体保留下来,原来影院前的停车场临街部分,建起来一座封闭式农贸大厅。让小老张决定到里面卖画的唯一细节,是冬至那天,在大厅内,他抬眼看到了当初电影院的正面门脸,那面墙体,此刻已转换成农贸大厅最南端的一面墙和进出门,顶端“汀阑电影院”五个字已经不在,却奇怪地保留了“1964”一串数字。就凭这,已经足够让小老张难得笑一下了。

张薇深懂老爸的心,叮嘱他活动筋骨为主,赔赚不重要。没拦阻他。

在小老张意识里,也从没想过赔赚之事。他回到这里,只为找回快乐,看着南大墙上的1964,瞅着画摊上的门神,觉得依旧和年轻时的自己活在一起,再无奢求。

可是,在小老张知足、简单的快乐生活开始不久,这年春节前夕,在嘈杂熙攘的购置年货人群中,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影,赫然出现在他面前。小老张惊喜笑容未及消散,眨眼之间陷入尴尬、惊诧、惶然之中。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大老张,他对面的那个“门神”!

但是,大老张,这个与他朝夕相处几十年的伙伴,此刻与他四目相对,当眉开眼笑的小老张兴冲冲叫一声“啊呀,大老张”时,大老张面无表情注视着他,完全一副素不相识样子。小老张上下打量,尽管一脸期待,但很快的,小老张的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

5-

大老张这人,一副火爆脾气,站在门神位置,必属尉迟敬德那页。他与老伴儿育有二子,长子张天,次子张远。大老张平生别无所好,独嗜琼浆玉液,微醺后,并不惹事,却常常生非,且鲜与观众缠绕,倒将酒气无端撒与二子身上,张天、张远二子,偏是不安分后生,自小顽劣、打架、出走,乃家常小菜,巧遇父亲酒后,便少不了承接许多父亲拳脚。但是二子幼时患病住院,大老张常躲一旁流泪。二子渐渐长大,张天考上技校,学做厨师,张远早早辍学,做起小买卖。尽管大老张偶有生非事端,但一份清贫之家,大体风平浪静。

一切变化,起自大老张提前退休之后,他饮酒次数频繁,针对二子的“生非”事件也日渐增多,二子承受的拳脚,自然成倍增加。有一天,张天联系了一份去韩国打工的机会,张远交了一个女朋友,女友掌握一门锻造金银首饰的技艺,与张远决定去广州发展。两只自小供大老张酒后“生非”泄气的小鸟,几乎同时展翅欲飞,让大老张如何接受?但任凭大老张大发雷霆、大打出手。遗憾的是,鸟儿翅膀已然坚硬,他打不动了。

偏在此时,一封精致考究措辞傲娇的艳红请柬寄到大老张手里,是原来工作的电影院一位同事小弟,大老张和小老张都喊他“小醒”(眼睛特小,总是睡着了的模样),不知何时、因何发迹了,在市中心新开了一家豪华影院,三天后开业,特邀大老张和小老张前往参加庆典。大老张心里不大情愿前往,一是情绪低落,二是因为事实上,他和小老张当年都不是特别喜欢“小醒”,觉得他滴溜溜转动的小眼睛后面,翻滚着许多他们看不懂的心机。大老张给小老张家里打电话,问他是否去参加“庆典”。小老张说“老弟,你去我就去”,大老张心里也想说这句话的,被小老张抢在了前面,他心里判断,小老张个性爱热闹,大概是想去看个新鲜,自己要说不去,岂不搅了小老张的兴致?三天后,在小醒的豪华影院,大老张和小老张同时出现了。小醒的豪华影院,豪华程度超出他俩的预判,规模、结构、装潢、服务内容,都是他俩闻所未闻的。小醒西装革履、发型油光,派头十足,带着他俩看这看那,讲述各种机关奥妙,新潮服务,听得俩人连连啧舌,瞪目对视。参观情侣间时,小醒玩笑道:大老张啊,你现在老了,要是年轻二十岁,带个小妹妹进来也行,点一个我们这里的小妹妹也行,一边看电影,一边做点别的,你看看这真皮沙发,足以当床使用嘛,完喽,你老了,有心也不好使了哈哈哈!虽是玩笑,这几句话还是让大老张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手和胳膊一阵阵发紧发抖,亏得小老张扯住了他。但在酒宴上,小老张还是没能控制住大老张的脾气。大家分别给小醒敬酒祝贺时,大老张的祝酒词震惊了所有人。他举杯的手仿佛是按耐不住要蹿出去的一根长枪,轻微抖着,大嗓门儿已如激烈尖厉的号角迸射了出去:小醒啊,来,睁开眼睛,看我,嘿,别睡了,怎么老闭着眼睛呢?嘿!我说,看你这个影院,哪哪都好,真是别有洞天、大开眼界啊,我大老张见识实在太少了,从来没见过这种影院,我老了,过时了,看不懂你们玩儿的这些玩意儿了,可是,小醒啊,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我怎么看,都觉得这不像是一家电影院,它怎么老让我想起过去那会儿,旧社会管这种地方叫什么来着?对了,窑子!窑子!!你这儿,最多叫“小醒窑子影院!”

小醒的脸上,瞬间有一些凝固,右侧腮帮子上一阵鼓动,小小的双眼珠翻滚几下,随即却轻轻笑起来。他环顾酒桌上的其他人,以高调门儿的口吻说道:我给大家隆重介绍啊,大老张、小老张!你们听没听说过?没听说过?嘿!你们这帮山炮!那“门神”呢?——不是贴门两边的那个,那是迷信,咱们这两位“门神”,老百姓给封的,瞧见没,货真价实,如假包换,嘿嘿,想当年,在咱们汀阑,那可威风着的呢,全城就那么一座电影院,他俩把着,不想让你进去,你就甭想迈过入场门一步,神仙都没辙,他俩能跟你拼命!那权力,大着呢,县长想进去看电影,也得凭票,嘿嘿,牛逼不?牛逼不!?可是,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神仙,没有神,有也是假的,神仙梦总有一天会破灭!现在,咱们这种新时代的影院,不需要那种把门儿的,剑拔弩张的,像要“十月革命”冲进“冬宫”似的,没这个必要,所以,眼瞅着,门神没有施展空间,被时代所淘汰,心态不好,跑我这儿叫板来了,嘿嘿,还想摆老资格,耍老威风?不好使啦!大小老张,歇菜啦!

接下来,大老张骂了一句“小兔崽子!”小醒回骂一句“老棺材瓢子!”

大老张双手伸到餐桌下面,牛眼圆睁,奋力把巨大的圆桌掀了起来,餐桌上的酒菜杯盘稀里哗啦泥石流般滚向一侧,像戏台上突然爆起一阵细碎的锣鼓镲声音,“庆典”酒宴进入到最高潮……

街上飘起脏兮兮的雨。小老张陪着大老张在马路边树下等车时,忽然发现大老张在流泪,流得很激烈,几乎要哭出声来了。随后,大老张说自己不想回去,说自己特别累,想坐下来休息。小老张就陪着他在站点的遮棚下坐下来。大老张继续哭着,继续咒骂着“小醒”,他说那是个混蛋,成不了气候的,别看自己老了,但心里根本就看不起那种人,也完全不服气,大老张说自己如果再年轻十岁,都敢和“小醒”这样的家伙对决!说着说着,泪水满脸的大老张侧身抱住了小老张的肩膀,将头伏在他脖子下,连声说着:老哥啊老哥,我们真的老了吗?要受这种小瘪三的羞辱?我们可是汀阑老百姓封的门神啊,你说,就这样彻底完蛋被淘汰了吗?

小老张怔怔地注视着雨幕中乱糟糟的大街,灰色的天空,迷离的光线,一个字答不出。

此番大闹小醒庆典现场后,大老张急火攻心,儿子们前脚已离开汀阑,大老张后脚病倒。高血压和心脏病一起袭来。他躺了一段时间,将要恢复,又一个打击砸向他:张天在韩国大邱一家餐馆打工,遭遇火灾,被煤气炸断左腿,不能继续做事,被遣回国内,办了一个残疾证,开始跑电三轮拉货,辛苦异常。大老张急恨交加,再次病重。此次是中风,抢救后总算保住一条命,但嘴巴和眼睛都轻微挪位。更让大老张老伴儿难过的是,大老张的记忆力,也在一夜之间丧失殆尽,只记得他的老伴儿,其他人,已全不认得……

6-

在小老张画摊前,大老张老伴儿给小老张讲完这两年发生的一切,然后买了两套门神画。大佬神眼睛直直,嘴巴张着,盯着门神画端详。小老张看见大老张的眼泪和口水一齐流下来,啪嗒啪嗒滴落在门神画上。小老张忍不住,跟着落泪,他手指南墙上的1964,示意大老张看。大老张呆看半晌,他老伴儿一直连比划带解说,他却一直面无表情,不再理会那面墙,而是小心翼翼,手臂加之全身都在抖着,将那两幅门神画仔细叠卷着,小老张要伸手帮他,他老伴示意不用,最好让他自己来。

门神画在大老张手里翻卷着,抖动着,发出奇怪的像呻吟一样的声音,卷起,散开,卷起,散开,仿佛那两幅画,是两扇怎么也关不好的门,折磨着大老张的身体,也煎熬着小老张的心。

小老张心里叹着:唉,我们这老哥俩,有的门挡得住,有的门挡不住,不管是要进来的,还是要出去的,我们都奈何不得,我们,算什么“门神”哦!

……终于,两幅画在大老张手里,卷成了一个两端粗细并不均衡的形状,它让小老张忽然觉得,那很像一些西方电影中,宫殿皇室贵族头顶上的白色峩冠。小老张摇摇头。

临走前,大老张老伴没忘记询问小老张,和冼女士过得怎样?小老张看一眼大老张,连连微笑点头说,特别好特别好,多谢你们,多谢弟妹!

之后,他看见大老张一丝不苟地将那顶“峩冠”捧在胸前,由他老伴儿搀扶着,一瘸一拐、一步三摇,向那面写着1964的花岗岩墙体走去,最后,在下面的一扇门的门口,踟躇的身影消失了。

小老张微笑着目送他俩离开,但眼泪和鼻涕一直在流淌,浑然不知。纷乱嘈杂的市场大厅,一如既往流动着寻常的生活,就像一座影院,每天都在上演着故事片……恍惚中,他一时搞不清楚,大老张是走出了影院,还是走进了影院?

小老张张望着1964墙体下的两侧大门,宽大的新装的铝合金门上,挂着草绿色的棉门帘,遮挡得很严实。小老张擦拭着脸颊和嘴巴,特别想把大老张喊回来……

但是,小老张心里也清楚: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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