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鸭绿江边女孩儿的自述
1
江声激荡。夜雨潇潇覆盖江面。夏汛再次来临,鸭绿江为期两月的枯水期终于结束,我的大江,你又可以奔腾咆哮了。
江堤几乎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沿江岸护坝蜿蜒远去的仿欧式路灯挣扎在雨幕中,它独特的光晕使这个夜晚涂满落寞。断桥深锁在夜雨中,我只能凭感觉和记忆去寻找那第4个圆形桥墩,那是这座业已成为残梁断橼的下桥的轴,我却看不到它,更不能确定自己臆想捕捉的那个点是否就是桥墩的具体位置。这种辨识能力我远远不如妮。那年,我和妮第一次来江堤公园,以后,妮总能准确定位那座戛然而止的桥墩。妮的记忆力真的很好。
我一个人撑一把蛋青色雨伞伫立江岸。我已经很久没来江边了。尽管江堤四处的风物犹在,但缓缓漫步江边,细雨中所涌动的思潮和对风景的体味却已是物是人非。我深深沉浸在这种感觉中,生怕被某种不合时宜的念头和场景打捞出来。我身体匐在江堤护栏上,好在今夜江风很弱,空气也沉闷得很,所以并不觉得水渍斑驳的金属栏杆有太多凉意。尽管我的裙子下摆早已湿透,但我根本不想去理会。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站立多久,更不清楚在这样的雨夜里自己究竟能看见什么。
距离江岸稍近的地方,湍急的江水呈墨绿色,银锭形的排浪不停地冲刷着江岸防护堤。而细密的夜雨遮掩了许多此岸灯火的反射,大江在逐渐靠近江心的地方迅速黑暗下去,那片庞大的夜围与远处朝鲜江岸以及雨丝繁密的夜空融合到一处。我真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即便如此我仍不愿离开,依然两眼充满期待地痴痴伫立。这样的期待实在充满伤感。
2
我记得十岁那年,在电视中看到规模庞大的多米诺骨牌倾倒的情形,我简直惊呆了。我为那种几乎是在毁灭状的塌倒和崩溃中所展现出来的壮观奇景而感到不可思议。在以后那些缤纷的少女时光里,我会经常做那样一个梦:我去推倒第一张骨牌,它倒下后便重新起来,我再去推它,它重新起来,我就哭泣着一遍遍去推它,骨牌倒下又起来,我推倒又推倒!我解释不清那是为什么或者蕴涵着什么。我只知道,即使在梦中我都显得那样没用:我渴望奇迹的出现却没有能力来创造这样的情境,而且没有勇气来面对可能出现的失败结局或者悲剧化的过程。妮说我从小就是童话世界里的娇小公主,命运早已为我架构好了一个花团锦簇的世界,我的一点点忧患也只会在梦境中出现。也许妮的解释是正确的,不然,我无法解释和妮相比我们的故事反差如此巨大的理由。妮,我没法解释。
任性或者懒惰对我来说由来已久。那年春天,为和妹妹争夺一辆22型的绿色自行车,我在家里开始了一场绝食运动。担任组织部长的妈妈和复员后经商的爸爸拿我没有办法。我的执拗个性被全家领教。那年,我刚刚上初中。就在那年,我结识了刚来班里的妮。
我和妮是怎么走到一起最后形同姐妹的?当时,只知道妮来自东部山区的黑山镇,家境很糟糕。记得妮在班里总是少言寡语。当然以后我才了解,妮是很爱说话的。但是,那时不知什么原因,她只是每天脸颊红红的,一双翘翘的辫子在靠近南窗那个地方像一个展翅欲飞的翅膀,却很少发出声音。妮那时很瘦弱,但是力量很大,她和男同学搬桌子来回进出班级门口的镜头至今清晰印在我脑子里。但是,那时的妮在班里并没有好朋友,她只和晚间住校的同寝室几个女生很亲密。妮开始引起大家注意并不是因为她的力量不逊于男生那件事,而是那个暑假前,妮出人意料地在班里考了第二名!那在班内绝对是一个很大的新闻。我开始注意起这个柔弱的红脸的妮了。也许正是开始留意她的缘故,当暑假期间班里组织到江边游玩时,我有意无意和妮走得很近。在那盏路灯下,我和妮观看江水的姿态和远处的景色。我随口念了几句诗,并说自己最欣赏那句“江天一色无纤尘”的意境。也许知己都是在不经意间的邂逅吧?就在那时,我发现妮的脸颊更加潮红了,两眼放光地注视着我,情不自禁地叫起来:真的?我实在不能相信你也这么喜欢?
妮的惊讶是真挚的。她的爱总是那样强烈和持久。
那一刻起,我和妮约定:总有一天,我和她要在自己的家乡也能看到那样的奇妙景色。我天真地说:也许那要走很多景点去找吧,需要很多钱是么?
妮沉默了。那一刻,妮的忧伤显得异常童稚。
但是,很快妮就又微笑起来。她说:你放心吧,我会有办法的。
我记得当时妮偷偷攥住了我的双手,说:咱俩想到一起的事情,怎么能不去实现呢?
妮很激动,双手把我的手腕攥得有些疼。
3
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差不多就忘记了和妮在江边的那些话。不过,我们的友情有了明显进展是确定的。一个午间,妮带我去了她的寝室。在她简陋的寝室,我看到的是她更加简陋的床铺。妮算是很洁净的乡下女孩儿了,但对我这个家境条件优厚的城里孩子来说,妮的被褥、生活用品的简陋和脏乱依然让我不能忍受。第二天,我从家里给妮带来了一大堆东西,并且把我的一套漂亮的备用花被套送给了她。妮充满感激得涨红的脸我至今记忆犹新。
可是,当我帮助妮将被套弄好后安顿那些生活用品时,妮同寝室的一个女孩儿说道:
你对妮这么好,可是妮都快要饿死啦!
这话让我万分惊奇和迷惑。
不过很快我就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自那次从江边回来以后,妮居然将午间的饭免去了。开始的时候,同寝室的人问她缘由,她只推说自己不饿,后来又说要减肥。但这个理由显然是说不过去的。再三追问她,妮才说出真情。妮说:她要将午餐的饭费节省掉并积攒起来,为的是和我能够有一天可以去看“江天一色无纤尘”的风景,那就是她的理想。
妮如此看重友情在我看来更像一个男孩子的性情。我知道那是妮的实话,尽管对这样的理想我很难认同,但我不能不为此感动。似乎就是从那天起,我和妮开始以姐妹相称了,妮大我三个月,我就叫她姐。这样的称呼一直保持下来。我和妮还约好:一起考取同一所大学,一直到大学毕业分配工作都要在一起。我傻傻地问:那,以后成家怎么办?妮也一下子懵了似的。我看见妮的眼泪似乎都要流出来了。那一刻我甚至下决心:这辈子不成家!我想妮那时也一定是这样想的。那时唯一让我担心的是:按学习成绩我不如妮的好,如果我考不上怎么办?妮就傻傻地说:那,我就将我的名额给你,反正,我第二年还可以考的!
妮,现在想一想,你真是傻得让人心酸……
4
我记得那年的夏季异常凉爽。可能是我高考时的发挥超乎寻常得好?所以等待发榜的日子里我十分轻松。先是去了一次大连,那是我非常喜欢的一座海滨城市,那里的气候和风景都让我着迷。在大连我有一个姨妈,她开着一家咨询公司,在商界有许多的客户和朋友。姨妈给我联系好了多个景点,都是免费那种,让我玩得天昏地暗。疯得差不多了,又去了趟旅顺。回丹东时,我整个人都晒黑了,但心情很美妙。打的士回家的路上,我似乎才想起自己高考的事情。就在那一刻,我才多少感觉到那么一点忧虑。
不过,回家第二天,幸运女神就眷顾了我。妈妈打探到了我的分数,居然还不错,已经进了本科投档线内。只等某个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了。我兴高采烈的同时自然想起了妮。我想她或许会进京吧?
那个午后,妮出现在了我家。
她双颊通红,汗水淋漓,打开我房间门那一瞬间,我听见她依然在喘粗气,显然她是从黑山镇刚刚赶来的,她的衣服上还粘着田里作物上的绿色汁液和泥水。妮一看见我就呀地叫了一声,眼泪噼里啪啦地洒落下来,但眼睛里洋溢出来的分明是激动的笑容。妮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后,奔到我身前:我问到你的分数了,你考上了,真的考上了!然后一下子抱住我,将泪水纵横却热烘烘的脸扎在我的肩头,呜呜地哭起来。我为妮的举动所惊呆,一时没缓过神来。妮的祝贺方式是她独有的,包含着乡下人的那种激烈的真挚。我自然会理解她,同时也被她所感染。于是,我紧紧搂住妮,抑制不住用泪水来宣泄那一瞬间的快乐!
记不得过了多久,我轻轻问了一句妮:姐,你的分数怎么样?
我那时担心的是:我和妮虽然填报的是几乎一样的志愿,但是如果妮的分数高出我许多的话,那么妮实际上是要吃亏的。
妮停止了流泪。她如同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告诉我:她落榜了!
我简直无法理解妮那一瞬间的神情。在我看来,那似乎暗示着,她在心里似乎是希望自己落榜的。我很惊讶自己的这种判断:怎么会这样?
……
5
S城不是我喜欢的那种都会风格。它庞大的地理结构和缺乏远景规划的发展思路,让这里充斥着许多短期行为或者泡沫经济操作所带来的污染和重复建设。在这里的四年是我生命历程中很不开心的四年,本地人的狂傲和文化缺乏都一样让我退避三舍。好在我的学习成绩不错,而且用素日里的过分活跃来填充那些寂寞的令人有些厌倦的生活。这样的挣扎除了让我在图书馆读到了太多的中外书籍之外,再有就是疯狂一般参与学院举办的一切活动,这些活动给我提供了结识更多校友的机会,从后来的故事发展来看,最直接的效果是给我带来了最后的婚姻。
那几年很少见到妮,尽管一直和她保持着通信。但是很显然,妮的家里开始有许多事情拖累她了。
大三那年暑假前,学院搞校庆,我所在的行政管理系正在忙于赶排节目,我更被校方选中做整个晚会的主持人。在排练现场,我收到了妮的来信:妮即将结婚了。
我无论如何要前往妮的家参加她的婚礼!但是请假的过程有点像“乌拉圭回合谈判”,最后我哭着和系主任几乎吵起来,还好他没有拗过我。第二天,我带着获准四天假的喜悦跑到S城最繁华的商业街,左掂右量花了四百元钱为妮买好了一套红色的套装。我的妮姐结婚,我要把她打扮得最漂亮才行!
6
那天落着小雨。我那是第一次去妮的家。山路蜿蜒陡峭得超乎我的想象,客运汽车只能缓缓前行。抵达黑山镇的那个村子时居然已近黄昏,在迷蒙的雾岚中,我透过车窗玻璃看见一脸喜气的妮伫立在村口公路边,冲着汽车张望不停,如同盼望她的新郎一般盼望着我的到来。
妮的家是两间陈旧的石头房子。在那个狭窄的山坳中,在那个离开家就如同掉进了大海一样的树叶般的村子,这样的房子司空见惯。然而,妮家里的窘境却是鲜为人知的。妮的父亲嗜酒成性,终日无事可做,如同一根被采摘下来的不再有生命活力的山参,似乎只能泡在酒中度日了似的。在我走进他家院子时,他依然靠在一副手推车前,手里紧握一只酒瓶,并不管妮几乎是带着哭腔儿在向他介绍我的到来,而是一味地点着头,嘴巴不停地啧啧有声。我知道他是在赞叹酒的醇香,而并没在意我的到来。我很难责怪他的无礼,因为看见他消瘦的身躯和菜色般的脸膛以及他有些抖动的四肢,我无法说清自己的心情,只能为妮而难过,也为他难过。接下来,当我看见精神状态始终处于半睡状态的患臆病的妮的母亲,当我听说妮的哥哥在妮高考那几天因为和外村人因为一个女孩子而大打出手,将一个男人致残并因此几乎使妮的家倾家荡产,然后令妮在高考时情绪失控,最后居然落榜的一系列事情后,我再也忍耐不住了,我叫了一声:妮姐,你的命好苦啊!说完我丢下饭碗,从屋内跑了出去。
天色依然未朗,雨后的山谷凉风习习。
我和妮坐在她家房后一条溪谷边的石头上,忘记聊了多久。妮并不像我那样难过,和过去一样,依然喜欢不停地和我说话,依然快乐地盼望着未来的日子。似乎,她从来就没有过那样一个令她命运多舛的不幸的家庭,那种遭遇是别人的事情,与她无关。妮只顾讲述我和她在学校时的往事,讲述鸭绿江边的那次交谈,讲述她和未婚夫质朴的情感经历……
后半夜,天完全放晴了。我和妮回到了屋内。
妮家房内,只有一个红色的旧衣柜可以称得上是件家具。东墙壁显眼位置挂着一副木制镜框,尽管不太大,里面的照片倒是不少。不过除了一张高中毕业时的全班合影外,其余摆放的全是我和妮的合影。妮从衣柜中捧出一条几乎还崭新的被子让我盖。我一下就惊呆了:那居然还是当年我送给她的那条花色被套呢。妮说她一直没舍得盖,就在柜子里面压箱子底儿呢,今天我来了,它也该出来亮亮相了。我又激动又气恼,觉得妮仔细得不能让我忍受。我和她谦让了半晌,最后决定今晚俩人共同来盖这条被子。
那是一个无眠之夜。
灯关掉后,躺在南炕上可以看到外面的天色。妮知道我最喜欢望星,于是就把窗帘拉开,看天空时隐时现的星星,内心惆怅万分……
妮的丈夫是一个老实厚道、有些羞赧的农村青年,但却酷爱读书,和妮相识相恋就是在他摆在镇子里的书摊儿上。在热闹并且民俗色彩浓重的婚礼上,妮为我和他做了介绍。但是他似乎一直不敢看我的眼睛,像个姑娘似的脸红红的。婚礼一结束,他知道妮要送我走,也不说什么,只默默跟在我和妮的身后。我看得出,他对妮的感情是那种深沉并有些憨直的方式。我暗暗替妮高兴。我对妮说:你瞧他跟在后面那样子,像个孩子!
妮回头看看他,便甜蜜地笑起来。
那是我所看见的妮最为幸福、甜蜜的笑容。她那天穿着我送给她的那套红色衣服,在灿烂的笑容里和雨后缤纷的阳光下,妮犹如盛开的花朵,芬芳而璀璨。直到我和一对新人分手坐到客车上时,我还在内心为妮所得到的那种幸福甜蜜感而默默祈祷。我素日最怕和亲人朋友道别,因为在那样的场合我的眼泪是最不争气的。但是,那次和妮告别时,我却由衷地感到了一种欣慰,所以我一直回头看红色的妮像一棵红色的美人蕉般渐渐远去,成为山谷里的一个定格似的图片,久久印在我的脑海。我一路欣慰地微笑。
然而现在回忆起来,我知道我所看见的依然是表层的东西。没错,妮体验到了那种婚姻所能带给她的幸福,但是,妮的幸福是搀杂了那么多的忧虑和困扰。那是我所完全不能体味到的一种创痛,即便今天我可以懂了,那种疼痛感和无奈的困扰却是压在妮的肩头的,只有妮体验到了。
事实上妮渴望结婚成家的同时,也对随之而来的娘家的生活充满担忧,这种分裂的心理纠葛在妮的内心深处形成的压力远远超出我现在所能进行的判断。妮采用的方式让我惊讶:她和丈夫有一个文字协议,他年迈的母亲过世后,俩人要回妮的娘家照顾父母。这是妮在父亲那里可以出嫁的唯一通行证,这种完全没有任何保障的诺言是妮忧虑和困扰的主要焦点。以后,当我知道这其中的细节时,妮的故事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
7
我毕业当年就被行政单位录用了。在人事局交档案材料那天,一个高大的男人与我在走廊相遇,他豪放的目光和雄健的身躯让我回忆起了什么。后来我知道那是我的校友,在学院时他演奏的长笛美妙动人,每次演出都给人印象深刻。但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是不到两个月,我就和他相爱了。原来他对我早已一见倾心。
以后,他远离了艺术投身商海,在我们结婚那年,他的运输公司已经在本地小有名气了。他在江边的半山坡买了一套房子,他知道我喜欢看江边风景。以后,我去江边更方便了。
8
就在我结婚那段日子,妮的命运也有动荡。
北方那场罕见的水灾在那年夏季同样袭击了妮的家乡。那时,妮和丈夫以及他们七岁的女儿早就搬回妮的娘家了。但是咆哮的洪水夹杂着滑坡而下的泥石流彻底冲垮了妮家的房子,妮的丈夫拼尽全力从滥泥中将妮病中的母亲解救出来,因此而断了左腿。但妮的母亲并未因此而幸运地长寿,当年入冬一场急性肺炎掠走了她早已虚弱不堪的生命。妮的父亲在母亲过世后酗酒更加严重,连政府救灾送来的救济粮食也被他偷偷卖掉用来买酒喝。妮尽管很快得到了一间半政府分给他们的救灾房子。但是面对整日醉醺醺的父亲和残疾的丈夫,以及依然在监狱里服刑的哥哥、上学的女儿,妮一筹莫展。
事又凑巧,当年高中的同学们要在那段日子举办一个大型的同学会。大家以为妮一定不会来了,虽然那时妮遭难的情况大家都不是了解得太具体,但是那里水灾严重并且当时依然在抗灾自救的情况是当地每个人都知道的。当时我和几个同学就提出,如果妮不能来,大家就凑一些钱给妮送去。
可是,妮居然来了。
妮绝口不提遭灾的事情。但是她眼圈儿红红的。她自己解释说是想念同学们造成的,尤其是想念我。大家怕她难过,就不打听受灾的事情。于是这样互相闷了一天。晚间,我和妮住一个房间,我还没开口,妮就扑到我怀里呜呜大哭起来。我就陪她哭上了。我知道,妮的苦只想对我倾诉......
第二天,我开始联络几个经济条件不错的同学,商量要为妮做点事情。我此时已经了解到了妮目前的真实情况,先前准备给她一点经济支持的想法似乎不能解决太大问题。我们商定投入一笔资金,为妮家盖一栋房子,一半给妮全家居住,一半用做今后同学会的活动地点;然后在妮的村子买一块地,扣一排规模中等的蔬菜塑料大棚,建一处果园,帮助妮尽快摆脱困境。我出其中的一半资金,其余一半由大家凑。我的想法得到了爱人的支持。
对我来说,那次同学会的最大收获就是终于为妮张罗成了这件事。但是当时并没有让妮知道。分手时只是对妮说,过段日子大家准备去她的老家旅游,感受一下乡野风情。妮高兴得什么似的,脸上如同飞上了彩霞,笑着连声说:大家看得起,大家看得起!妮那种真挚感激的样子连一旁看的人都要流泪了。
十几天后,我和几个同学驱车来到妮的家。
当我们对妮讲明我们的真实打算时,妮激烈的反应完全让大家感到意外:妮坚决不同意!
那是我和妮相识那么久以来第一次领略她的执拗一面。我发现妮那时的脸色由红变得苍白,声音都显得有些嘶哑。妮说她还可以撑起这个家来,尽管困难,但是命运是不能靠大家的施舍来转变的,最后还是要靠自己的。
妮的话显然没有错。但是,我们的决心已下,不能更改。于是,我们改变了说法。告诉妮那实际上是我们几个人联合要作点生意,多赚点钱,可是大家又没有时间照顾,就算是雇她给侍弄吧,到年底我们就来算帐。
好说歹说,妮最后总算将信将疑地答应了。
接下来的事情进展顺利。入秋时节,房子最先盖好。妮全家搬进去后,大棚工程也随即开始。我和几个同学轮流去那里帮助妮。当开阔温暖的大棚开始铺满绿色的时候,我的心情总算安定下来了。
但是当年年底,妮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因为另外几个人她根本找不到,而只能和我联系得上。于是,妮不断从村里打来电话,急迫要我说明白这件事。这种时候我不想再瞒着妮了。我告诉了她实情。妮很无奈,在电话里哭哭啼啼的。我安慰妮说:你就算欠我们大家一份人情吧,将来你有了钱再还我们不就成了?
妮气得在那边连声骂我“臭丫头”!“小妖精”!
我聆听着听筒里妮的责骂,内心却是高兴的、熨贴的。
9
我这年初夏再次去了S城,是单位委派进修的。三个月时间里,我和妮联系了一次,是她打给我的电话。她告诉我,他和丈夫有一个新的打算:她在家照顾大棚,丈夫要到镇里开一间书屋,妮说那是丈夫多年来的梦想,现在有这个条件了,尽管腿断了,但是梦想不能断,黑山镇现在旅游业发展得特别兴旺,喜欢读书的人也越来越多,她和丈夫都很有信心。我为妮高兴。我打电话给我爱人,让他抽空去黑山镇,看看能否帮上什么忙。一周后,爱人给我打电话,他说带了几个人过去,帮助租的房子,简单进行了装修,定做好了书橱,然后妮和丈夫去外地选书去了,一切顺利让我放心。
从S城进修回来,家里堆了好几篮水果。爱人告诉我都是妮几天前送来的,她一个人背着整个编织袋的水果从山沟出来,乘汽车到市里,倒了好几趟车,累得浑身是汗。爱人留她吃饭,她死活不肯,最后只抓起个面包走了,她说和大老板吃饭不舒坦,等我回来再让我请。我就埋怨爱人说,你也是,不在家就带她外面吃吧,你外面吃饭地方多的是。爱人咳了一声,说道:我当然要了,可是她连家都不呆,还能去外面?她那脾气你还不知道?而且她说还要给别的同学送水果,晚了怕赶不回去。我一想也是,就没再说什么。晚间,我和妮通了电话,她在那边一听是我回来了就咯咯儿笑个不停,我可以想象到她那张粉红的热情洋溢的脸,心想,她现在好过了,她的快乐性格也就可以尽情释放了,于是心里也同样欢喜得不得了。妮说,现在丈夫的书屋生意很好,那地方紧挨旅游区,还有两所中等学校,看书的人络绎不绝,再有,今年水果大丰收,价格也好,所以别提心里多亮堂了,她说她隔两天就往镇里书屋送些水果,孩子们只要在那里有图书证看书的,就每人有一份免费水果吃。我说这么远的道,路也不好走,别累坏了。妮就笑说,我是干什么的你不知道,有的是力气,不像你,嫁了个大老板,做阔太太了,什么活也干不了!说完又是一阵清脆的笑声……
我永远不能忘记妮那天留给我的声音,那是她的生命铭刻在我内心最后的一串嘹亮符号,它永远不会消失,但却永远不会再有。
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妮的丈夫给家里打电话,让她给书屋送些水果,妮已经几天没有露面了,妮的丈夫很急迫,但他并不知道那几天妮患了重感冒,高烧不退,家里的大棚及果园连日来只是强力支撑。但是妮接到电话后还是扛了一袋子水果走出了山坳,她耗费了所有的力气,当她来到丈夫书屋前的时候,她已经迈不动自己的脚了。雨像一个魔咒聒噪不停,而湿滑泥泞的路面犹如一张冷酷无情的面孔,可怜的妮再也无力摆脱或者反抗。她在穿过马路即可到达丈夫的书屋时,为躲避一辆救护车的疾驶而被后面飞速驶来的卡车轰然撞倒,拄着拐杖正从书屋里走出来的她的丈夫目击了这一灾难的发生,随即瘫倒在地,从书屋内奔跑出来的孩子们也一片哗然,然后悲声四起围到俩人周围:妮的健硕的身体被撞压得变了形,鲜血溢满七窍,她再也没有起来,她扛的一袋水果散落出去,在妮的尸体一旁排出一束宛如喷射着的礼花的形状,那种悲惨的凄美惊艳了当时的所有路人……
10
临近子夜时分了,我依然在江边徘徊。爱人可能在平台上看见了我,便来接我回去。回家后我依然不想睡,就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平台遮棚底下,坐在那里眺望鸭绿江岸的灯火和妮所在的墓地的方向。爱人走过来,我附在他的身上哭泣不止……
如今,妮就在鸭绿江岸边的墓地睡着。我知道,她随时都可以看江水奔流,看日出日落。我和同学们的鲜花经常会摆放到她的头上,她并不孤单。
夜正在打扫着尘埃,天色微明。妮姐,你喜欢的美景即将呈现,而我却不想再去浏览那空洞的自然画面了。在我,妮本身就是一道很好的没有纤尘的景色,这么多年来,这道美景就在身边,妮,现在我想让你知道,你就是我的“江天一色无纤尘”,妮姐,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