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小说全集》阅读札记
《卡夫卡小说全集》(1/2/3卷。韩瑞祥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8月北京第一版)
1、《失踪的人》(长篇)(1912-1914)
卡夫卡的三部长篇均未能完成。《失踪的人》是第一部,写于(1912-1914)。与《城堡》和《审判》相比较,深刻性与批判力度上都是逊色的。它基本属于一部流浪汉小说,而这种小说,在美英等国已相对成熟,马克吐温狄更斯等现实主义作家都有成名作面世,当然,卡夫卡有自己的方式“流浪”,他把一个欧洲人卡尔(捷克首都布拉格)弄到了美国来“流浪”,不能不说是一个有趣的创新和勇敢,但更为勇敢的是,卡夫卡并没有去过美国,他便敢于以一种超常的胆识,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中讲述一个在美国流浪的故事。这确实不仅仅只是勇气的问题,也不仅仅需要想象力,它需要驾驭的是卡尔符合卡尔个人命运与美国国情的高匹配融合,需要掌控这个人物与英美那些流浪汉小说的高清晰度不同。这是我以为的难点所在。但我们的难度远远比不上卡夫卡给他的男主人公卡尔设置的难度大,船伊靠岸,卡尔还未登陆,卡夫卡便让他丢失了一切,就差把他的衣服也剥光了。他一无所有,摇身变为“流浪儿”。这样说来,卡尔的“流浪儿”身份并非天生,而是一场阴错阳差般的“灾难”,或者是卡夫卡的预设所致,必然性的,他是非要如此的。这部小说还有另外几个中文译名:《美国》,《身份不明的人》之类。读完小说后判断,我更喜欢《失踪的人》这个书名。“美国”涵盖过大,这个故事覆盖不了。“身份不明”太强调主人公的过往了,对他登陆美国以后的流浪生涯没有太大的说服力和悬念。而“失踪的人”却是带有隐喻意味的,有悬念在其中的,有悲剧暗示的,也就是说,它附带了多重含义,显然更能有力地高度概括或浓缩这个故事的多义性轮廓。
卡尔显然是一个心大可以把自己弄丢的人,他住在欧洲的布拉格,因为与家中女仆的“风流韵事”而遭父母惩罚,而惩罚的内容在今天看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福利:赴美旅游!没搞错吧?如果这样,卡尔难道不会期待家里再多来几个女仆?然后每年可以多交往几位女仆,再多享受几次赴美旅游吗?但在卡夫卡的这部书里,卡尔的命运显然不是如此设置的。卡夫卡可不是写通俗小说的。他在开篇就将最彻底的囧境按在了卡尔的头上:他丢失了一切可以丢失的东西,让他一到美国就成了“孤家寡人”,甫一露面,实际上就已经“失踪了”,成了干干净净来的人。当然,除了他私通女仆的那件丑事,而这件丑事的外露,竟然来自一位他的莫名其妙的舅舅。舅舅这个人物,我觉得特别搞笑,我也一直怀疑他的真实身份,但由于本书未完成,我没办法验证我的这种怀疑,就是说最后是否还会出现,然后证实他是个冒牌货。——不,或者应该这样说,他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冒牌货,而是卡夫卡有意设置的这样一个隐喻象征。象征什么呢?象征美国这样一个骗子国家,象征美国的实用主义,象征美国的虚伪人道主义。以及其它。这说法在今天看,像某种玩笑和浅薄,但在当时,卡夫卡这样来设置毫无问题。他把一个大富豪舅舅突降给卡尔,为他解围,带他步入上流社会,一夜之间,卡尔仿佛真的进入了美国梦,这也是当初以至于今天更多人去美国的“共同梦想”,没什么奇怪的。在平淡无奇的日子里,这个梦恍如现实,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卡尔短暂时间里成了一个公子哥,做一些闲暇之事,但是,当卡尔被邀请至舅舅的朋友家做客时 当他遭遇到巨大困境需要舅舅的相助时,“美国梦”适时破碎了,舅舅“温文尔雅”“严肃庄重”地与他进行了彻底“切割”,卡尔短暂的“高贵身份”瞬间蒸发,他再次成了“失踪的人”。他不断的调换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工作,认识了更加莫名其妙的一些人,他自己更加成了一枚莫名其妙的随风树叶,不断地在一个又一个地方“失踪”,他既是一个倒霉的欧洲人,又是一个“不识时务”的倔强而幼稚的“流浪儿”,各种形形色色的怪异美国人他都可以遭遇到,不可思议的怪诞不经的事件,也总是在他身上发生。美国的现实生活,像一排一排巨浪把他推向远处,仿佛,他虽然身处美国,但却似乎距离“真正”的美国生活和美国社会越来越远,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被抛离出去,连他自己都已浑然不觉身处在了何处。而在这部未完成的小说结尾部分,他莫名地成了一位肥胖到极致个性怪异近乎疯狂的女人身边,成了她的仆人时,他的人生似乎已经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一个有趣的细节是,卡尔在女主人家附近认识了一位大学生,可以说这段细节,让我对卡尔的未来流浪生活更加不看好,卡尔自己显然也感到了一种绝望。这或许是卡夫卡为卡尔后面的命运悲哀结局做的一个铺垫吧,总之,大学生的话有一点预言的意思,他怂恿了卡尔做仆人的决定,而这却是卡尔未来人生规划中最不甘心的一个下下策。由此,卡尔将沦为社会的最底层,也将失去他曾经幻想中的所谓尊严。他作为一个青春年少的布拉格人的一切梦想都将幻灭,失踪……
最后有一点想说的是,在《失踪的人》这部小说中,卡夫卡其实写了好多人物,所谓的美国人,但除了他那个莫名其妙的“舅舅”有那么一些美国人的性格特征之外,其他的大多数人物,都特别不像美国人,而更像是中欧人,比如捷克,奥地利之类。换句话说,卡夫卡把他熟悉的那些中欧人物,放在了一个他不熟悉的美国土地上,看看能不能发生点他期待的“变异”,或者异化。就像,这个冷峻沉默的人,突然开了一个玩笑……
2、长篇小说《审判》(1914-1918)
卡夫卡的《审判》,故事是k莫名被审判的故事,但其实是卡夫卡对奥匈帝国“法”的黑暗的控诉和“审判”,小说题目,一语双关。
卡夫卡在《变形记》中也写了一个与《审判》相似的开头:主人公一觉醒来,世界巨变,k被莫名逮捕,宣布有罪,将接受审判。而格里高利更是离谱,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壳虫。而在《失踪的人》中,主人公卡尔也一瞬间失去了一切。这是卡夫卡钟爱的剧情,他把主人公的退路似乎一下子切断了,小说在第一时间进入到命运的巨大冲突中,人物命运的各种可能性呈放射状蠢动。它很荒唐离奇,但卡夫卡总是以各种办法来说服你,让你相信它是可信的,真实存在的。卡夫卡的本事是,主要情节略显离奇荒唐,但其它描述的条件和衬托,都严酷的真实。小说情节展开的宽阔广度,社会层面的各种展开,都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事先估计,以为大多情节会围绕法庭辩论庭审等单调僵化的场面来描述,我是被卡夫卡的这部小说的题目蒙蔽了。奇妙的现实是,实际上小说中关于“审判”的部分,居然仅仅只有一次,并且非常反讽的是,卡夫卡把审判的法庭,描绘成了一个类似于“菜市场”一般的荒谬所在,简直是对“法”的嘲弄,是对“审判”本身的极不严肃,这也给k的最后命运的荒谬结局埋下了伏笔。从这个荒诞的早晨开始,他将陷入一场无休无止的自证清白无罪的循环中,这与当下现实社会中流传的“尴尬笑话”差不多:你如何来证明你是你,你还活着?他开始去见很多人,包括他的房东格鲁巴赫太太,还有房客——漂亮的比尔斯泰纳小姐,并且,为了不扩大影响,他还要向银行单位里副行长、行长,同事,做一些隐瞒。而在“菜市场一般”的法庭上,他还认识了一位莫名其妙的女人——预审官的老婆,一个神经兮兮又风骚的女人,用一段时间里流行的话说,他真是倒霉催的。这个女人言称要帮助他,却没有起到什么好的作用,倒是干扰了他的自证节奏,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和关注度。之后,一个同样有些神经质的人出现了——他乡下的叔叔。他是一个情绪化的人,因为情绪化,又常常帮人倒忙。这次同样如此。正是来自喜欢帮倒忙的叔叔的介绍,k又接连认识了穷困潦倒的律师胡尔德,以及又一位多情神秘的女子莱尼。这两个人就像两个蹩脚演员,在k面前表演着亦真亦假的剧情,让k难以分辨。胡尔德的律师一职,并没有给k的案情带来任何尽展,而莱尼的爱情又似是而非,令人迷惑重重。k经过炼狱般的等待后,终于忍耐不住,从另一个渠道探知一位穷画家据说可以帮他的忙,为他洗清案情。这位画家多年来就是给那些大法官们画像的!我觉得,除了第一次开庭的那个场面之外,k与画家见面的这段情节,是全书最精彩绝伦的部分。
画家当然是一个骗子。因为他没有替k办任何事,却只是把自己一大堆破烂沾灰的画卖给了k。但是在这个骗子画家与k的奇妙对话中,我们读到了奥匈帝国令人恐怖的黑暗的法律现实,他给太多的法官画过像,却从未听说过一起给罪犯开释的案例,也就是说,这件事是不存在的。画家让k自己在三种方案中选择为自己减刑的办法,但实际上三种办法都是不可能做到的。这就像一个骗局,是介绍k来找画家的一个厂主,为了达到和银行签订协议的目的给k介绍的,像开玩笑一样。k在画家这间破旧不堪的画室里听他胡扯了几个小时,一无所获。之后,他愤怒地要和他的律师解聘,在他怒气冲冲去律师家口头传达他的解聘决定时,又巧遇了莱尼的一个新欢——商人布洛克。这段场景像一段滑稽剧,k要解聘,布洛克却在像盼上帝召见他一样等待着律师胡尔德接见他一下。而律师胡尔德和神经兮兮的女人莱尼更是丑态百出极尽表演之能事,在k面前忸怩作态,像两个拙劣的骗子。
k陪同一位意大利来此的同行在市内闲逛。这是k的生命接近最后的时刻。因为他似乎是巧遇般遇到了一位煞有介事的神甫。我觉得,这就是卡夫卡在暗示k的大限将至,神甫实际上是来为他做最后的祷告的。这接近最后一节的描述充满了神秘气氛,仿佛那种生命触及冥界的晦暗时光,只是k自己并未意识到罢了。他聆听了很久神甫的教诲,就像他懂得了所谓的“法”一样,但是他恍惚间面对“法”的大门时,他无论如何也走不进去。这一段极赋象征意义,就像《城堡》里的k永远走不进城堡内部,《失踪的人》里的卡尔永远进入不了美国社会的真正内部一样,卡夫卡喜欢这样的一种设置,因为这一段的象征意义具有极大的涵盖性,卡夫卡或许觉得只在《审判》的一节中进行呈现是不够的。于是,他把这一节单独拿了出来,取名《在法的门前》,以短篇小说的形式独立发表了。神甫祷告后,k在自己的住处被两个黑衣男子挟持出城,在一片旷野,他被莫名地杀死了。
小说就这样结束了。虽然是一部未完成的长篇,但实际上,最后一章已经写完,取名就是“结局”。后面还有什么可写的,也未可知。如果说未完成,是否是指还有许多残稿章节,卡夫卡还未作最后的安置和整合,只是一个整理的问题,实际上,他已经写完了。但卡夫卡极其不满意这部小说,遗言要毁掉它。而在我看来,这部《审判》的批判力度——愤怒的,而不仅仅是像《城堡》和《失踪的人》那样激烈的反讽,对于整个奥匈帝国“法”的深刻批判以及愤怒,卡夫卡实际上作得非常有力量和深度。就如我在前面说的:故事是k莫名被审判的故事,但其实是卡夫卡对奥匈帝国“法”的黑暗的控诉和“审判”,小说题目,一语双关。是一部非常伟大的作品。西方也正是因为卡夫卡的这部小说的存在,于是开始了形成一股浪潮般的“卡夫卡学”,足见它深刻的影响力和在读者中激起的巨大波澜。
据说,卡夫卡是在一九一四年八月与未婚妻菲利塞在婚礼将至的最后时刻解除了婚姻关系,并且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了。之后,卡夫卡开始写作《审判》。我想说的是,卡夫卡一生与女性的情感关系,深刻影响了他的创作,还有作品中女性的形象,几乎在他的所有小说中,女性都是可疑的,不可信任的,无法交付心灵的,卡夫卡对于女性的那种怯懦,疑问,难于沟通等心理,在他的作品中随处可见。《审判》中也同样如此。k貌似一个大众情人,走到哪里都有异性倾心。无论是预审官风骚的太太,还是他聘请的律师家的侍女莱尼,都似乎对他紧追不舍。但事实证明,这些女人都不是他心里钟情的那种女人。小说中的k,心里唯一喜欢的女性,是与他同住一栋楼的房客比尔斯泰纳小姐,甚至直到k将死之时,心里还在想着她。遗憾的是,那位比尔斯泰纳小姐对他,却全无感觉,甚至有点厌烦和鄙视,他在她那里找不到男人的尊严。这或许也是卡夫卡生活现实中同样的问题。甚至可以说,卡夫卡对于女性是含着恐惧的,所以不敢迈入婚姻的殿堂,直至生命结束。在《审判》中,还有一位没有露面的异性女孩,妓女爱尔萨。正文中提到了她,但并没有流露出多少爱意,而似乎只在发泄一种情绪,男人的对于异性的情绪。在“残章”中,有一节是要专门拜访“爱尔萨”的,但只有标题这么讲了,内容中,爱尔萨依然没有露面。我想卡夫卡并不是在玩儿神秘,我们可想而知,连生活中的那些普通女子都不能与k产生真正的情愫,他又怎么可能奢望与一位风尘女子发生可以依托的爱情?也就是说,尽管卡夫卡偶尔去她那里寻找一下“尊严”,但她也不过是一枚随时消失的过客而已,不值一提,又何须出场?……
3、《城堡》(1922)
在卡夫卡逝世后,他的小说一时洛阳纸贵,风靡全球,而《城堡》《变形记》又是其中的翘楚,没办法统计这个地球上究竟有多少人阅读过它们,之后又为它们写过评论。我几次阅读过,但都没有读到最后,唯独这一次,我读完了它。第一感觉是,读此一本,胜读庸常作品十本。随手写一份手札。我读评述《城堡》的评论并不多,这给我带来的好处是,我大概率不会人云亦云,受他人影响,所以,即便我的评论有可能产生误读,它也是我自己的,而不是抄来的。我自己的,或许难免幼稚可笑,对不起卡夫卡,但万一其中隐藏着哪怕是一丝丝我自己的所谓“洞见”,我便没有枉费热情。
《城堡》。土地测量员,一种对于奥匈帝国国体萎缩疑问的隐喻。但除了他自己,没有人需要这一行的人。
他遇到的所有人,几乎没有一个正常的,不是行为乖张,就是语言逻辑怪异,或者都生活在床上,像一些病人。没有一个“正经”的人,都在游戏和胡扯。
城堡自我封闭,他永远都进入不了,而他在外围兜圈子,外围是一个隐形的城堡,因为他也永远走不出去,他被谎言,懒惰,官僚,体制,甚至可疑的爱情牢牢拴住,小说虽然没有完结,但他实际上已经动弹不得,已被周遭的一切“异化”,他已经不大像自己了,他成了这个外围城堡所有怪异人群的一部分。
他从未进入过城堡,但别人的描述中,城堡貌似在急剧运转,官员们忙得团团转,但是从来不见他们进行了哪些实质性的工作成果。而那些无足轻重的小官员们,却整日悠闲在城堡之外的宾馆里逍遥挥霍,假模假式办公,同时不忘记腐败。这个帝国的腐败,已经从里到外的腐朽溃烂,看不到任何转机的可能。
他发自本能和真心地投入工作,但到最后发现,他遇到的所有人几乎都在欺骗他,没有一个人愿意付出真心。尽管卡夫卡还没有写完,但最后的结局可能是他失去一切。如果他能进入城堡,或者这些人都是真诚以待,那前面的二十多万字估计就是写错了。
他一个陌生人,一个官派职员,焉何有此遭遇?几乎没遇到一丝善意,真实的善意。都是欺骗,恫吓,鄙视,耍弄,压制,利用,总之那些贬义词形容的人的态度和关系,几乎无一例外的出现。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啊!让我想起托马斯曼的《魔山》,那么这里,就该叫做《魔堡》了。
惊叹于卡夫卡的虚构能力和想象力。这当然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不管是虚无缥缈的城堡,还是这些精神怪异的人,地球上估计不会有这样一个对应之地和人群,但卡夫卡却以他强有力的扎实的叙述,把一座魔都一样的城堡以及周遭形色各异的人物立体而独特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同样惊叹于卡夫卡的写实能力。世界上没有此座城堡,或者没有这些精神超常的人物,但类似的官“僚体制和衙门口、机构,乃至政府,还有那些发生的奇怪事件以及相似的人群,一定是存在的。卡夫卡敏锐的洞察力和超拔的书写能力组合在一起,为我们还原了这样逼真的“现实”,笔法如刀刻,深刻如海洋。
卡夫卡这部长篇彻底写实,毫无幻想和玄幻内容,但是整个故事讲述完毕后,每一句子都在写实的小说,却给我们呈现了一个巨大的悬挂在真实生活之上的虚无缥缈的虚幻类城堡,和几乎不可思议的幻想类的故事。这是很高级的小说写作技术,是卡夫卡喜爱的和熟悉的。
卡夫卡三部未完成长篇小说,都是极其写实的写法,没有半点幻想部分,但又是彻底的虚构,虚构到你怀疑“这个世界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些人和这样的地方?”而卡夫卡用他的高超书写告诉我们:这一切都是残酷的现实。
主人公k单纯,执拗,理想主义,浪漫主义,但似乎总是不得要领,预判与现实相左。他属于一个喜欢沾花惹草的男人,但这件倒霉的差事影响或者决定了他的艳遇走向,甚至,他无法决定和左右他的情感,不管他多么自以为是的坚定的以为深爱着弗丽达,但倒霉的差事和荒诞的现实逐渐将他和她越扯越远,而他们的分离也恰好佐证了他们的露水感情只是相互的利用,十分脆弱,禁不起现实的轻微打击。k嘴上不认,但现实赫然在目,他已无能为力。现实像一部巨大恐怖的搅拌机,他的一切都不由自主地被裹挟其中,谎言和利用逐渐异化了最初心怀梦想的k。他逐渐在失去自我,成为他讨厌的人。
尽管卡夫卡生逢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兴盛时期,他本人也是积极实验的现代主义潮流中的现代派先锋,但是他和后来的法国新小说作家们,和乔伊斯,普鲁斯特,福克纳等人相比,他的“背叛”和起义都要内敛得多,至少,他在文本形式上,并不想跳跃太大。而且,他在写法上,依然对十九世纪的那些文学大师,有着很好的继承和发展,在《城堡》中,卡夫卡在刻画人物时,那种轻灵的白描式的漫画勾勒,我们是可以看到俄国大师契科夫的精髓的。只是卡夫卡的文本,在骨子里并不是幽默的轻喜剧类型,他比契科夫的讥讽和幽默更多了一些悲悯和寒意。当然,这会更多提现在他们的短篇小说上。
在长篇小说的书写上,卡夫卡极其认真,庄重,态度虔诚,他的三部长篇都是“野心勃勃”架势充分的,但三部长篇都未写完,实属文学史上的巨大遗憾。长篇小说中,卡夫卡是要“讲故事”的,而不是玩幻想和技巧。但是卡夫卡的长篇故事,绝不追求史诗性,对历史的风云变化与巨大事件也毫无兴趣,他写的人物都是卑微的小职员,小民众,故事内容更是鸡毛蒜皮的那些小争斗小计较小纠纷,从无大波澜,但却直击心灵和灵魂,卡夫卡是以小见大的大师,总是能够从鸡毛蒜皮中捞出真金白银来。这是他的敏锐,也得益于他的人生经历,还有他思考文学的独特方法。这一点,无论长篇还是短篇,他都干得特别漂亮。
卡夫卡对于环境的吝啬描写近乎到了蔑视的程度,所以,所谓“意境”描写在卡夫卡那里大致是不存在的。他并不期待他笔下的“环境”可以起到“奇迹”般的作用,他完全信赖的是他的强大叙述以及心理描写,大段的叙述和心理描写像墙壁一样布满这部长篇文本中。我甚至觉得,他小说中的许多无聊的人物,比如那些官员和小丑们,他们的语言几乎就是“饶舌”和制造“唾沫”,废话连篇累牍,令人不能忍受。我承认,这可能是卡夫卡有意为之,因为它确实强化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性格特征,让那些满嘴空话,绕来绕去,不办实事的家伙们丑态毕露。所以,对话语言在卡夫卡那里,其实就是描写,甚至就是一种语境意义上的“环境”,这个环境没有风景,但是有氛围,有情态,有心理,有隐藏着的表情,所以它是立体的一种特殊“环境”,这种“环境”不是直给的一种风景,而是人物语言或对话时的那种节奏,语势,语态,句子情绪,等等元素,构成一个“风景”似的画面环境,极致般地发挥了卡夫卡的强项,达到同样的效果,所谓异曲同工之妙。
卡夫卡的小说读了大约一多半。有一个不甚清晰的判断,我觉得他特别喜欢把他的故事和人物放在黑夜里,就是说,卡夫卡喜欢讲述夜晚的故事。在他的中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中,都是如此。这是否是卡夫卡的美学趣味?或许因此,卡夫卡小说的多义性,灰色主题和意蕴,才有了更适合的一个背景和平台,让他那些小说中的各种可能性有了更恰切的隐蔽空间,以及色彩呈现。换句话说,卡夫卡也觉得,他讲述的那些暗黑故事和人物心理,或者灰色的空间地带,都是经不起太阳的照射的。
在同时代的现代派作家中,卡夫卡的“现代派”属于朴素无华的风格,甚至是有些笨拙的,这主要体现在卡夫卡小说写作的一丝不苟,庄重认真,他的所有小说都差不多会让我想起那些法律文件,不轻佻,不戏谑,不花哨,原原本本叙述,按小说的基本格式来,而实验性大多在极短的作品中进行。说他的写法甚至有点笨拙,主要体现在他不设置叙述圈套,他不抖小机灵,也不大绕行,或者以其它叙述进行替代,他大多是正面进攻,尽管都是生活中的小事件,但它同样需要扎实的叙述功底和对生活细节的精准把握。
当然,更重要的,卡夫卡作品的思想性永远大于它的技术性。这是他作品伟大的一个重要方面。他有一大批带有高级技巧性的作品,但是他从不依赖这些东西让作品存活。当那些超拔的独特的有突破性和多义性的作品直击心灵之时,那些所谓的技术性技巧早已被搁置一旁,忽略不计了。一旦思想呼啸而来,手上的花样和工具会顷刻被淹没掉。
卡夫卡因为小说中的长句子,会不会失去一部分年轻读者?或许吧?他的那些没完没了、绕来绕去、在语言逻辑上进行反复深入的分析式语言,像律师的辩护词一样滔滔不绝,谈不上是雄辩,但接近于“狡辩”(小说中那些人物),这是卡夫卡特有的,仁智各见吧。关于长短句,它是不是鉴赏小说的一份硬指标?我想也未必。短句子王者中,中国的汪曾祺很好,沈从文周作人都很好,但伟大的鲁迅也常常写长句子的。再有,便是时代所囿以及国家地域的文化风俗,都是不能用今天的镜子和卡尺去作鉴定的。在卡夫卡的风格里,长句子是适宜的。我愿意这样认为。
《城堡》和《变形记》是卡夫卡的代表作,盛名盖世。但是就风格和题材而言,你真的愿意相信他同出自卡夫卡之手吗?当然这是玩笑话,我只是想说,卡夫卡太牛了,可以在那个年代和文学语境之下,竟然能够写出风格如此迥异的伟大作品,确实了得。
4、《变形记》(1912)
提到卡夫卡,《变形记》是必提的作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变形记》比之《城堡》或者《审判》《来历不明的人》三部长篇小说,其实《变形记》更符合卡夫卡的“异化”主题特征,以及他之所以成为“卡夫卡”的最重要指标,所以,《变形记》可以说就是卡夫卡世界文学大师的名片,分量非同一般。
人(格里高利)一夜醒来变成了甲壳虫,这种事并不足以震惊世界,这样的“幻觉”不可能只有卡夫卡独自拥有。但卡夫卡的伟大,是因为变成甲壳虫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他不敢走出自己的屋子,尽管他需要上班,需要赚钱来贴补这个并不富裕的家庭。但他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甲壳虫,他怎么胆敢迈出屋子?他不但需要以谎言支开来找他的同事,还要以此应付家人,仆人等。但他终究没办法隐藏到最后,他终于“显形”了。他以为家里的母亲和妹妹可以接受他的变形,因为他是那么的爱她们。但事实的发展超出了他的想象。冷酷严厉的父亲当然不接受他的变形,母亲只是徒劳地心疼他,但什么也做不了。妹妹开始时几乎要接受他,甚至带给他吃的东西。但她也往往帮倒忙,比如撤走他屋内的一切用品等。他勉强活着,熬过了一些日子。最后在家里的经济利益面前,他陷入了险境。家里住进来一些客人,他们不能容忍格里高利的这种“怪物”的存在,以退房退钱相要挟。他的父母和妹妹极力安抚奉承,最后妹妹要演奏小提琴来争取客人的态度转变。格里高利在妹妹的提琴演奏声中,陷入盲目天真的温情,他曾经梦想让妹妹可以专攻此项技能,幻想未来有钱了可以帮助妹妹实现理想。他情不自禁爬到妹妹身旁,忘情地注视妹妹的演奏,幻想着自己多么爱妹妹而涌起的感动。但是,最残酷的事情发生了,正是妹妹,禁不起顾客们对格里高利的厌恶和愤怒,向父母提议,不能再允许格里高利在这个家里继续存在了,她受不了了。这个家就要被这个甲壳虫给彻底毁了!格里高利悲伤至极,逃回屋子。他突然意识到,他的继续存在是一份罪恶,真的会毁掉母亲和妹妹未来的生活。于是,夜晚过后,他无声地死在了屋内。家里人的悲伤轻描淡写如风掠过。很快的,三口人开始酝酿要买新的更大的房子住了,小说最后,三口人兴高采烈去看房子的情节,像匕首一样带给人刺痛,卡夫卡在这里的温情隐藏在看似平淡正常的画面里,母亲的高兴,父亲的平静,尤其是对妹妹那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依然在展示她的优美和青春的身材的画面,锥心之痛,不可思议。
《变形记》中的异化思想轰动了整个二十世纪欧洲文坛,甚至其它思想领域。格里高利的异化是前台的异化,由人而虫,世界容不下他的存活,尽管他已经很可怜了。但是从格里高利的单位,到他家庭中的每一名成员,包括女仆,都成了他的死敌,亲情一夜之间消失无踪,面目狰狞,仿佛是看不见的一种异化,已经腐蚀了他们所有人的思想,让他们变得冷酷,自私,暴虐,贪欲,这不是格里高利一个家庭的写照,而是浓缩了那个时代,那个奥匈帝国变异的社会面貌和情态。他们没有变成甲壳虫,但他们比甲壳虫更强烈地暴露出了人的物化,人的封闭和自私,亲情在丧失,唯有利益关系至上。卡夫卡以极其冷静的笔法讲述了这个非常悲情的故事,其思想深刻性,艺术手法的娴熟,以及对于读者的心灵冲击,或许是在《城堡》之上的,这也是它不过区区一部小中篇小说,便足以代表卡夫卡小说创作中的最高水平了。以《城堡》和《变形记》相比,我个人也更喜欢后者。
5、《地洞》(1923)
也是名篇。在于它很具有卡夫卡小说的特质,趣味,以及方法。属于早期的意识流,笔法绵密缠绕,心理活动细到腻的程度。一只小动物(大致是鼠类)千辛万苦挖好了一座地洞,储备好了食物,做好了安全逃离路线和掩盖,本可以安然度日了。但是接二连三的内心烦扰也就纷至沓来,它开始了杞人忧天没事找事般的胡思乱想。先是担忧他对地洞入口的掩盖不够细致,总觉得会被发现,遭受攻击,它反复推敲,实验,修改,直到放心为止。之后,它又惊恐地听到了一种奇怪的“曲曲”声音,这让它如临大敌惶惶不可终日,并开始了疯狂的玄想,还有小心翼翼的查勘,预防,还有保命计划。它躺在那里,几乎想好了前后的一切,却并没有付诸半点行动。当然,一切也都没有发生。这是一篇典型的思想大于行动的鼠目寸光的拟人化小说。它基本就是以鼠拟人,封闭在狭小的空间内,有了基本都温饱以后,便只剩下空想和享乐了,而不准备做任何事情。它几乎想了所有与地洞有关系的问题,却一直躺着。它如一个庸人自扰的个体,又似一个保守封闭惶然生存苟活的国家,卡夫卡的反讽不露声色,是又一篇以动物异化人类的精彩佳作!
6、《致父亲的信》(1919)
为什么会把这封信收入“小说集”?这可能需要一点分析。我不打算作。直接说这篇作品。这封信据说卡夫卡一直没有交给父亲,据说他曾交给母亲转交,但母亲阅读后又退还给了卡夫卡。母亲一定确信,卡夫卡的父亲必然会对卡夫卡兴师问罪的。她保护了儿子。确实,读过这封信中他对父亲的那种“讨伐”,我也觉得卡夫卡没有胆量把信递交给父亲。他只能当成一种幻想,认为这算是和父亲的一种斗争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倒是属于小说写作的:幻想,臆想,白日梦。而我在阅读时,竟然在好多细节处,以及卡夫卡的描述中,看到了我父亲的影子。这让我难过。我不能想象天下所有的父亲都有共通的惯性特点,但至少,我觉得卡夫卡笔下的父亲许多个性和处事方法,与我的父亲特别接近。这让我阅读时不禁垂泪。也因此,我会站在卡夫卡一边,深切触摸到他的痛苦,压抑,困惑,逆反。之类。之前早听说卡夫卡婚姻中的“传奇”,但不想他的内心想法原来如此。如此复杂的生活和他的内心,确实没办法与他那个看似有点简单粗暴倚仗强大的“父权”压制卡夫卡的父亲进行顺畅沟通,我甚至觉得,即便卡夫卡把这封信交给父亲,带来的后果将是非常恐怖的。卡夫卡一定预想得到这种恐怖的程度,所以只把此信当成了一种书写的快感而已。这封信在卡夫卡的一生以及写作生涯中,其实非常重要,它解释了他的许多作品中的那种情绪,主题,和人物。也可以解释得通卡夫卡生活中的个性以及带来了相关决定。《致父亲的信》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小说(比如书信体小说),但在卡夫卡的整个生命中,以及他与父亲的那种特殊关系中,倒是特别像一次小说的写作,尽管所讲内容不会是虚构,但这件事本身以及最后的结果,都像是一次相当有勇气的写作“尝试”,是一次比较自由的情感宣泄,因此,他写的是信,我们阅读的是“小说”。
“作家生前发表的作品”——
7、《乡村大道上的孩子们》(1903-1904)
城市之外是乡村。当然,有一条大道痛向那里。城里一群孩子在夜晚感到了无聊和兴奋,于是集结在一起,从城里跑出来,奔向乡村大道,他们有点兴奋,有点疯狂,在这城乡结合的大道上,他们像来自印第安部落的野蛮人,叫喊着,歌唱着,奔跑着,倒在壕沟内体验一种莫名的快乐。这是在城里明显体验不到的一种自由,狂野,你能想象他们在城里有多么压抑甚至禁锢。他们像一群疯子,或者傻子,出现在这寂静的乡村路上,犹如天外来客,惊扰着这片土地。甚至,这群疯傻孩子在一辆火车经过时,居然对着寂静的沉睡的车厢,齐声唱歌,这种打扰像鱼儿被另外的鱼钩勾住了。夜快深了,“我”返回,但却欺骗了大家,“我”绕一圈又返回原地附近。看来,这个夜晚“我”完全不想睡觉了。而这个乡村的人们议论这群孩子的时候,称他们是城里不睡觉的人,为什么不睡觉?因为傻子是不睡觉的!如果说卡夫卡的这篇小说有故事的话,这就是小说故事的全部了。如果说有人物的话,“我”和一群没有姓名的孩子就是人物。这种形式的小说,在中国多半是被看成散文的。中国的散文中,确实存在这样一种程式化模式,随意的散步,随意的随想,伪装成卢梭,那种孤独者的散步式,但思索和散步看上去都是那么“伪”,是刻意的“散步”和做作的“遐想”。而卡夫卡这篇,显然更自由,也非常带有一种卡夫卡式的幽默。但卡夫卡写的不是一种孤独,而是躁动,飞翔,对城市生活的反讽,以及不合时宜。比较早期,风格未成,但方式依然属于弗兰茨。
8、《揭穿一个骗子》(1908)
对于城市以及社交的畏惧。在卡夫卡小说中,这种情绪不时出现,但其实卡夫卡本人并非完全这种个性,他只是比较完美地创造了这样一种人物甚至氛围,并让他在自己的小说中进进出出,并习以为常。《揭穿一个骗子》中其实没有骗子,有的只是他自己,是这个城市夜晚的一个他自己惧怕的影子,那是印在墙壁上的他自己,他有点厌恶另外的那个自己,尽管那就是他的分身,他不希望看到的那个“骗子”,但他骗了他什么呢?我们并不清楚。其实他不过是厌恶他自己内心中的那个怯懦者,他的恐惧和卑微都是不真实的,他并不相信,是否可以说,这便是他所指的一种欺骗?但究竟那个“分身”是真实的自己,还是现实中的自己是真实的?他似乎也不清楚,就是说,我甚至觉得,谁才是骗子呢?这个夜晚究竟揭穿了谁呢?我们喜欢管这种想法,叫自我剖析,所以这篇小说很像。卡夫卡力争让那个“骗子”落地,仿佛真有这样一个人,也许只有这样,他的嘲弄式自剖才更有力量,也让这篇小说更有魅力。小说非常短,只有不到一千字,具有强烈的实验性,没几个作家敢这么写,也没几个作家能设置得如此有趣,并且比那种我们常见的小小说具有更深邃的更广博的内涵以及它的延展性。它接近于灵魂追问,以另外一个自己做镜子,嘲弄那个骗子一样的弱点和不安,在短短的篇幅中,卡夫卡已经带着我们,在人的懦弱和孤独世界走得相当深远……
9、《突然的散步》(不详)
一次臆想的行动。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他其实一直都没有迈出家门一步,他就像冈察洛夫写的那部名作中写的那个男人一样,只是久久躺在床上意淫他的力量。卡夫卡整篇(尽管小说只有区区五百字弱)小说都以一个“如果”的句式进行着,这样的假设特别具有小小的讥讽,他想得丰富细腻毫无意义的休闲生活,都没有发生,都停留在“如果”之上。我们可以细微地觉察到,这个人过得有多么不好,他的渴望散步是那么具有奢侈意味,又是那么的突然,像神经质一样,当然,表面看,他物质生活条件尚可,甚至还有那么一点优厚的意味。但是他活在桎梏里,几乎寸步难行,但这是来自他的主观懒惰,或是外部压力和囚禁,并不重要。总之,他特别想突然地给自己做一个决定,给自己做一次主,突然想要散步,要那么一刻的身体放松和呼吸自由。但他也不过只是想想而已,他一直“如果”着,没有找到“自己的本来面目”,最后只能希望找一个朋友问问“他过得怎么样”?换句话说,他特别想告诉他的朋友:他自己过得非常不好!
10、《决心》(不详)
超级短的一篇。闪念记录。下的“决心”听上去有点无聊,也觉得心太累了。所有预想的事情就是一个态度和表情, 显得那么无关紧要,即将面对的无非是一个多重的关系,牵涉到情感,但并不那么紧张,不过是一些枝节琐碎。小说最后这句貌似有些费解,一个典型的动作,或许只是私人的,不能说明太多,是因为费解,所以引人注目。但那似乎不能代表一种“决心”,反倒证明了有些挠头,有些犹疑,决心难下……
11、《山间远足》(1903-1904)
其实就是一段话构成的(字数不足三百吧,就像今天流行的微小说),并且,是无声地喊出来的一句,换句话说,就是内心独白,只不过有点情绪激烈。为什么激烈呢?孤独,或者沉默,会使人发疯的。这个人似乎不怕没有人,甚至觉得“也挺好”,但是“全然没有人”帮助他,似乎让他受不了。他很喜欢群居吗?很需要一种帮助吗?他来自一个组织吗?为何都穿着燕尾服?是一种虚伪的礼节和优雅,还是某一组织默认如此?至少,我觉得这群人应该是一个貌似还比较团结的集体,否则不会有那么多的“团结式”的动作。但是,他们没说一句话,即便放松了喉咙,也不唱歌,也没有其它互动。他们真的很像一群哑巴,走在山间,任山风吹过。这场景很尴尬,绑在一起,却是来自城市的一种孤独,而且各自封闭着内心。既然如此,山间走这一遭,又是何必呢?真是浪费了鞋子,也浪费了情感。或许,这也正是他们这个群体的真实状况,在这个时代,这个城市,他们无处安放,想走出城市,寻找一种自由和交流。但看上去,他们并未如愿,所以这一切看上去,“那可真怪。”是的。
12、《单身汉的不幸》(不详)
不足二百字的一篇。但这其中,我们可以窥见卡夫卡对于婚姻的某种态度。在一部《卡夫卡传记》中,我读到他婚前对于异性和婚姻的矛盾心理,他向往异性,又觉得“女人是不净的”,他希望有一个家庭,同时又充满了胆怯。这使他在后面的婚姻生活中矛盾重重,摇摆不定,像一位发烧病人,有着烫人的体温,但自我感觉却是冷的。这篇小说中,卡夫卡敏锐地把握了一个单身男人的细腻感受,不幸似乎不是他一个人的,而是整个时代的病症。细节不多,但似乎都是深有感触的,无论多么不幸,他还是希望自己拥有尊严,并且可以独自生活,拥有一个“可以拍打的额头”。这最后的“奢望”看上去很卑微,很莫名,却是一个单身男人的微薄的存在诉求,看上去不禁唏嘘……
13、《商人》(不详)
一名小商人在电梯内的意识流。他善良,细致,懂得照顾人。但他的生活异常平淡,像今天许多只顾生存只顾赚钱养家的生意人一样,活得无聊,忙碌,枯燥,朝九晚五,没有想象力,没有激情。或许,唯一让他活跃起来的,让他有了激情的,是走进电梯回家时的想象幻觉。他单调枯燥的生活在这一刻有了不一样的画面,比如飞翔的翅膀,窗外正在游行的大街,漂亮女士,木桥,小溪,还有远方战场上战舰上的水手,还有恶作剧一样的抢劫,街上骑马的警察在驱赶人群,诸如此类,都是动感的,不再呆板的画面,试想一下,这名小商人平日里的生活节奏该有多么死板和程式化。他快要被物欲生活折磨疯了,所以想放纵一下自己,让自己的心灵飞翔起来,哪怕去抢劫一个男人。但是,这一刻的玄想很快结束了,他回到家中,打开门,向女仆问好。他枯燥麻木的生活还将继续……当然,故事的背景很重要,大概在一战之后,枯燥单调的生存之路是战争的后遗症。这些“战舰”“游行”等细节,或许是小说的最重要部分,不能被忽略。
14、《凭窗闲眺》(不详)
又是超级短的一篇。一闪而过。是枯燥的傍晚的一道日光划过。闲极无聊时向窗下一望,是美好纯真的一个画面,一对陌生男女的擦肩而过,极为平常的一瞬,但晚霞不同,女孩的表情瞬间“无比明亮”,于是也显得不同,其实是“我”晦暗的心情被这普通的画面照亮了,因为人间的情感相遇是多么令人期待和兴奋啊,没有故事的一对男女,后面难道就不能发生点什么故事吗?一篇一百多字的小说也因此被赋予了一丝悬念。厉害!
15、《回家的路》(不详)
卡夫卡小说最初来到中国小说家面前时,许多人曾经惊呼:麦嘎,小说竟然可以这样写吗?那是对于故事,人物,语言,异化,孤独,结构,所有的特有元素,前所未见的一种惊呼。在某种程度上,对他的陌生化,比拉美的马尔克斯要多许多,有点像后来出现的卡尔维诺,尽管他俩作品的一切是那么不同。但奇思妙想和伟大的创意还是让所有人觉得写小说的神是存在的。这篇小说,基本就是最初对卡夫卡小说发出惊呼的那种类似的东西,它几乎没有故事情节,没有人物,没有什么地点,只有一段与回家没什么关系的一种描述。甚至有那么一点谴责和批判,但是又很暧昧他的这种情绪,对于生活和环境,他的所想貌似很物质,甚至在今天,这些想法也适用,这是特别恐怖的思维。其实,这真的不像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倒像是一位高人在预测人生,或者,他在排斥他自己,活在一种别扭里。
16、《擦肩而过的人》(不详)
就像一种对艺术品的过分解读,两个擦肩而过的人让叙述者百般分析,各种假设几乎面面俱到,偶然性瞬间变成理性解读的必然。但无论解释和分析多么全面和合理,两个夜晚做不寻常奔跑的人,到底还是擦肩而过了。更奇妙的是,做如上理性分析和解读的叙述者,到最后才挑明了,他喝了很多葡萄酒!就是说,所谓理性是建立在醉醺醺基础上的一种玩笑和黑色幽默。于是,之前的种种理性瞬间瓦解,逻辑被解构,小说顿时充满了一种轻喜剧风格。
17、《男乘客》(不详)
一个在这个世界任何地方都觉得没有地位没有权力的男人,莫名地站在一辆电车靠后的踏板上,车窗外的一切他都觉得奇怪,不能理解,但又无关紧要。这是一个对生活没有热情但又爱挑剔的男人,我仿佛看见一个颓废的男人,一脸的不吝,却斜着一双眼睛。他觉得生活哪哪都不对,但又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但是一个女孩出现了。男人的状态发生了改变。他无所谓的样子成为了过去,他突然细心到过分。他几乎用扫描仪似的目光对这个女孩进行了细致的激光扫描,细节无一漏掉,她的穿着打扮,衣服款式和细部的小装饰,还有女孩的身体,她的观察接近对她身体的意淫,因为太过细致了。这种细腻的心思就像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幻想,让这个粗枝大叶的男人有了交流的欲望,他观察得如此细致,但女孩为何没有注意到他?也没有注意她自己的特别之处,而且为何不说一下这件事?为何不和他交流一下?是否可以这样认为,男乘客的无聊生活以及马大哈个性,在女孩出现的一刻,发生了一丝波动,这点波动是关键的人生拐点也说不定。总之,一丝丝微小的生活信号,都可能激起一潭死水的另外一个人的心海。男乘客因为女乘客的出现,开始产生了追求美好生活的欲望,看上去,这像是一件好事……
18、《衣服》(不详)
估计这是女读者不会太喜爱的作品。当然是玩笑。但是理由也是有的:卡夫卡把写衣服变成了写女人。这多少可能会冒犯一点女权吧?不讨论。小说没有人物,没有情节,没有时间地点。什么都没有,只有叙述者的几段描述和评价,比如衣服再漂亮,他都不无阴暗地料想它会积满灰尘,没办法再穿了。这个独立的自然段很短,但几乎占据了小说的主体部分。之后,笔锋一转,他说起了女孩的脸——面具服装,他同样预料,这个面具服装有一天也会陈旧,积满灰尘,再也不能穿下去了。这是一个偷换概念的小心机,会让女孩子稍稍不适吗?或许。所以,卡夫卡根本不是在写衣服,他写的是残酷的时光,还有挽留不住的岁月和青春。“阴暗”或许夸张了,他还是一种哀叹,悲凉,里面有一点暗淡感就是。
19、《拒绝》(不详)
如果是中国的小说家写的这个故事,我猜想,最合适的名字或许应该叫《话不投机》。男生是想投机的,他循循(不)善诱,好心好意(尽管表达方式太过直接,也不顾忌女孩的感受),但非常笨拙地希望一个漂亮女孩能跟他走。可是,女孩以非常不接地气的外延逻辑很强硬地拒绝了他,她也够直接的了,就是说“来呀来呀互相伤害吧”?男生响应了她,于是开始有点羞恼,便以更露骨更直接贬损的方式攻击这个不愿意跟他走的女孩,他使用的是侮辱式的奉劝,就像一篇攻击人家私生活一样的恶劣方式,以女孩的身体和私生活为目标,看似奉劝,实则讥讽。这样的“不投机”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女孩决定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不欢而散。男生的泡妞手法方式显然是有问题的,但女生何尝没有问题?至少在爱情观上,她是多么的功利,又是多么的世俗,我不明白,她有什么可爱的呢——除了脸蛋儿!
20、《为骑手先生所想》(不详)
一位骑手夺冠了。但很快就感到了后悔。这是一种奇怪的心理体验,反讽的是怪异的嫉妒心。夺冠后,骑手接收到的信号,都是让他扎心的东西,朋友和伙伴们的嫉妒和贪欲,让他觉得夺冠是做了一件错事。而那些手下败将,其面目可憎,态度傲慢,似乎他的夺冠只是儿戏,正式的比赛仿佛并没有开始。甚至一些女人,也觉得他的夺冠是可笑的,甚至他的举止也显得缺乏教养,没有俗常的那种所谓礼节,所以一切反馈信息让骑手的夺冠成为了一种悲哀。“为骑手先生所想”,实际上成了“为骑手先生悲哀”,关于嫉妒的主题在故事中立体呈现,在今天这个社会依然现实准确。——你不能优秀!——你优秀可以,但你不能比我优秀!人心,就是这样的,朋友,就是这样的,女人,就是这样的!骑手先生,为你着想,你当时确实不应该夺冠,平庸多好,落后多好,失败多好!后悔了吧?这是多么犀利的反讽啊!
21、《临街的窗户》(不详)
严格来说,小说只有一句话。他没有写窗户,他写的是一个孤独的人,寂寞的人,需要沟通或者牵手的人。窗户和大街只是一个媒介,它们很有力量,即便你想逃避,也没有办法做到。换句话说,孤独也没那么简单做到,喧嚣和介入无处不在,独立于世界之外的人是不存在的,入世当然是相对的,出世也一样,陶渊明也不可能只呼吸宇宙之外的空气。这就是一种尴尬,人活世上,世上的太多存在就如同你个体的存在,你就在这存在里,即便你没有临街的窗子,也有听觉的介入,也有其它的介入,你左右不了。当然,这只是尴尬,还谈不到悲剧,因为没有孤独,未必是纯粹的坏事。孤独和群居都各有优劣,要你自己感受和把握。没人教你享受各自的那部分,最多是一个适应。然后,生存。没有比这一点更重要的了。
22、《盼望成为印第安人》(1913)
又一篇一句话小说。一个假设:假若成为一个印第安人。接下来要做什么呢?骑马!骑马有那么重要吗?为什么是骑马?飞奔而去,斜着身子,到了空中,有一种战栗袭来,于是想放弃马刺,却发现根本没有马刺,又想放弃缰绳,却发现缰绳其实也没有。于是只能看着马俯冲而下,奔向平整的田野,最后这匹马身首异处,曝尸乡野。似乎在写一匹马的死亡,可是回过头来再想,发现一切都不对了。因为据说印第安人最初是没有马的,直到欧洲人侵入了印第安世界,才把马带了过来。所以,卡夫卡写假若成为印第安人之后就要去骑马,不是无意为之的,而是在写欧洲人对印第安人的异化。这算是一种讥讽吧,因为没有马,也就没有马刺,也就没有缰绳,也就没有后面的灾难,因为马带来的是人的灾难,这已经不言自明了。盼望成为印第安人,这个假设并不快乐,而是一种凶险。卡夫卡以象征性讽刺了欧洲人对印第安人的文化侵略,隐秘含蓄,却非常具有象征性。尽管只有差不多一句话,却力量非凡。
23、《树》(不详)
依然只有一句话。卡夫卡开始就告诉我们,他写的不是树。他写的是人。什么样的人?冰天雪地里的人,就像雪地上的树,似乎很容易推倒,可是,却是推不倒的,因为他们的根是牢牢连在一起的,就像一个联盟,或者更庞大一点联想,就像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它们的民众。但是卡夫卡又说,但这也只是看上去而已。这让小说产生了一种多义性,可以有许多种解释。我的理解是,一战时的许多欧洲国家,在遭遇灾难时,那些看上去团结的联盟和民众,只是“看上去”而已,实则松散,自私,怯懦,不堪一击。这是卡夫卡的象征性讽刺,寥寥几句,便涵义深邃。当然,前提是我的解读没有错的话。
24、《不幸状态》(1910)
读了两遍。不是因为迷人(当然它也有点蛊惑),而是总觉得这就是一幕话剧小品,怎么看都像,所以算是自己返场了一次。故事倒也不算复杂,一个精神状态稍稍有点问题的男人正在家里莫名其妙运动着,突然发现屋内出现了一个小幽灵,一个孩子。奇怪的是,男人似乎对这个幽灵并不感到胆怯,胆怯的却只是幽灵是否关上了房门,因为他害怕邻居们看见他的房内有人说话。这一点很重要,它在说明,这个男人平时有多么孤独和寂寞,或者有多么不合群甚至怪异。一番争论后,幽灵告诉他,房门已经关上了,男人放了心。鬼知道他把幽灵留在了屋内怎么还放了心。可见他的个性有多么独特。男人开始和幽灵交谈,但似乎话不投机,相谈不欢,总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上兜圈子,耍嘴皮子。尽管幽灵看上去年幼,但嘴马子并不逊色,往往取得上风。男人对幽灵种种看不惯,幽灵却告诉他,他自己的一切与男人一样,他就是他,他与他没有区别。这让男人几乎崩溃,他不相信幽灵的话,但似乎又驳不倒幽灵,于是气愤地夺门而去,把幽灵关在了屋里。走廊遇到邻居,他把幽灵的事告诉了邻居,邻居拿女人取笑他,这又让男人不由警觉,以为邻居要把他的幽灵带走,于是他警告邻居不可以。到了这会儿,男人的心思突然变了,他本可以继续散步去,却觉得困意袭来,竟然想返回屋子睡觉了。卡夫卡给我们布置了一个房间,有灯光,窗帘,门口的暗影,幽灵在那里突现,然后是开门后的楼梯,三个人物上场,对话为主。一切都太像小剧场话剧了。而幽灵的用意似乎在于,它是不可能存在的,它是一个替代品,替代谁呢?当然是男人自己了,是男人的一个影子,他对立的影子,也是他的自我矛盾的代言,他与自己争吵,是因为他太孤独,太孤僻,太怪异,并且,男人处在一个不幸的状态里,至于什么不幸,卡夫卡并没有告诉我们,当然那或许并不重要,任何人都遇到过这种所谓的不幸状态,但如何摆脱和宽释自己才尤其重要。或许,他需要一个对话者,或者,他更需要一个女人。他需要对不幸进行摆脱,他在急于寻找办法,幽灵显然不行,那是幻觉,靠不住。他想回去睡一觉,但在我看来,他其实一直都没醒,尚在梦中……
25、《判决》
每一位小说大师的作品,带给读者的感受和状态可谓千姿百态:海明威使人清爽、剔透,托尔斯泰教人沉思,博尔赫斯令人挥霍脑洞,卡尔维诺拉你落进迷宫。而说到卡夫卡的这篇《判决》,我觉得会让人目瞪口呆。这是卡夫卡稍早时的一篇作品,正在进入他的风格定型区域,从此,卡夫卡一骑绝尘,甩开同时代那些小说家好几条街。尽管还不够成熟,但这种强烈的锋芒是惊世骇俗的,他带来的不同是文学史意义的,并非像格里耶们的法国“新小说”群那样,公开背叛巴尔扎克,相反,你至少在语言,结构,甚至在故事上,你都抓不到卡夫卡的“反骨”,但通篇读完,你又会目瞪口呆:小说是可以写成这样的。你甚至觉得在现实中,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但卡夫卡强有力的叙述和执拗的核心推动力,会让你彻底信服这个故事,甚至被这种雄辩式的展开逻辑的魅力所征服。这便是卡夫卡。这只能是卡夫卡。而所谓判决,我并不觉得仅仅是全文表面所讲述的,是关于父亲给儿子的“判决”,同时也是作者对这种霸道父权的一种强烈声讨,以及彻底批判的“判决”!
26、《在流放地》(1914)
如果没记错,这当是多年前我读的卡夫卡第一篇小说。幼稚无知,记忆中只记得一名“军官”在一直嘚吧嘚吧说个不停,他嘚吧完了,我的舌头也硬了。我那时搞不懂,他究竟在嘚吧什么,卡夫卡为什么要让他嘚吧个不停?此番要通读卡夫卡的小说,这篇算是重读了,我不敢斗胆说读懂了卡夫卡,我只是觉得,我力图尝试让自己的理解更切近他的构想和创意。在一个部队,一名士兵以极其微不足道的罪过获得了莫名其妙的死刑,而将要执行死刑的并不是一个人,准确说是一部机器,一部由军官发明(改进和继承:这是一个有趣的隐喻)的杀人(虐死)的愚蠢的机器。军官不厌其烦、唾液纷飞地向一位旅行者描述着这部机器的一切历史、业绩(无所不至),到了最后,你会发现,军官对机器的迷恋和崇拜已经到了一种疯狂或病态的程度。这种病态到极致的结果,便是他已经并不关心对于行刑的执行与否,而是机器本身必须要完美的进行它美妙的无与伦比的流程本身,哪怕那个“犯罪”的士兵不必受死,哪怕军官他自己躺在机器上进行“受刑”,流程也要走下去,机器的完美也要获得呈现。于是,这名嘚吧嘚吧不停的军官,最后终于把自己“嘚吧”死了。后面的事大致不重要了。读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卡夫卡写的机器根本就不是机器,卡夫卡写的军官也不是军官,这里的隐喻已经异常巨大,已经让人张口结舌……
27、《新来的律师》(1917)
卡夫卡喜欢写马,《乡村医生》,《盼望成为印第安人》,甚至《为骑手先生所想》,马成为他笔下娴熟的隐喻和象征。这篇小说是“新来的律师”,看上去是写一个人,一名律师,可是这名律师竟然是马其顿著名的亚历山大大帝的一匹坐骑,这听上去有点匪夷所思,但律师事务所的一名杂役很快就用实例证明,这件事千真万确。一匹从前的马匹成了一名律师,尽管处境艰难,但这位律师还是因为曾经的主人的名气,获得了善待。但是他身处的这个世界与他金戈铁马的那个年代相比,究竟怎样呢?和平年代依然不乏打打杀杀,但战争年代(一战吗?)那种方式在今天看来,挥舞的刀剑也不过是一种形式,它再也不能成为万众期待的领袖了,那样的野蛮和侵略只能使人迷茫。也就是说,这匹马的选择是正确的,它选择成为一个人,一名新来的律师,埋头法律经典,再也不会希望自己回头冲进战场,被骑士挤压肋腹两侧和大腿,从此自由自在,活出一个新天地。卡夫卡以一匹马转世为隐喻,以讽刺亚历山大大帝为替代,实则在批判一战后,人们对战争的厌恶,对挑动战争却又缺乏能力的那些好战分子的反感。律师代表着秩序和理性,这是对战后世界重建的一种渴望和期待。所以,这个故事中其实没有律师也没有人物,只是卡夫卡拿来作为批判的一种借代。篇幅很短,但完成度很好。
28、《乡村医生》(1918)
卡夫卡和博尔赫斯,大概是如今这个世界在小说领域被提到次数最频繁的两个人了,好像你不了解这两个人和他们的作品,你仿佛就身处在文学圈子之外一样,从这个角度说一句不敬的话,他俩被当代小说界打造成了“明星”,但这不是什么褒义,因为真正的文学界,所谓明星总给人面目低俗的印象。当然,卡夫卡和博尔赫斯只是频率曝光次数上的,而他们本人对此一无所知。卡夫卡这个短篇在他的所有短篇小说中,算是比较平和的一部作品,所谓“平和”便是他没有更多的“异化”表现,也没有表达太多的隐喻,他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医生出诊的故事,看似一个普通的并不陌生的故事。卡夫卡的伟大之处,在我看来,便是把这个时代的真面目表现出来,所以也有人说他的小说是表现主义的东西,他给我们展现的环境总是那么看似平常,实则充满一种压迫感和阴暗的气息,人和周边世界总是充满不和谐的挣扎与对抗,危机不期而至,怪诞从天而降。“乡村医生”的这次出诊,恍如梦境,不可思议的细节在语调平和的叙述中,不断闪现,是很容易被忽略掉的一些童话似的画面与声音,但这些东西又往往是我们平时并不觉得奇怪的,只是在故事情境中十分不和谐,甚至是尖锐的存在。故事中,患者和医生都在为生死做着自己的选择,他们没有互换,但他们都感到了彼此在生死之间的紧迫和压力,患者期待着死亡,医生在想办法拯救他,同时拯救自己如何逃离这险境。卡夫卡貌似讲述了一个夜晚的出诊,但这更像一次身不由己的被神祇的劫持,甚至是绑架。或者可以说,患者需要救治,而医生本人也需要某种“救治”,危机是双重意义的,但没有人愿意帮他,他是一个没有人救治的“绝症病人”,从此失去了“乡村医生”的职业,他从患者家逃出来,却逃不出他自己被欺骗的命运……铃声还会再次响起,马匹也会再次出现,他看不到这种暗淡的未来将如何摆脱,或许将永远无法挽回。
29、《在马戏场顶层楼座》(1917)
我觉得这是一篇长见识的作品。我读过的小说达不到海量,但小小的“湖”量大概是有的。我想说的是,我从没有读过这种结构的小说,真的很开眼界。话说在一座马戏场的看台顶层,有一位看戏的青年观众(极有可能就是卡夫卡自己),他设想一名漂亮的马戏女演员表演马戏十分劳累,并且受尽团主的欺压,他将会勇敢地从看台上跑下来,冲进马场,扬臂拦住马上的女演员,大喊一声:停!。他的勇敢声音犹如号角响彻全场。他是在想象自己成为一名救美的英雄。但情况是不是这样呢?帷幕拉开,马戏女演员入场,她神采飞扬,在团主的悉心照顾下骑上白马,让她开始表演,而那个男青年设想的冷酷的团主此刻异常温柔,对女演员百般照顾,甚至让小厮和乐队都照顾到女孩的表演,鼓动观众鼓掌,亲吻演出成功的女孩,等等。小说进入结尾,男青年扶在栏杆上,犹如深陷噩梦,不知不觉哭了起来……这篇小说的奇妙之处在于,在他哭泣之前的两个场面中,我有理由认为,最初的设想,其实才是一个现实,就是说,女演员生活在苦难和劳累中,需要他的帮助和解救。而之后他看到的开始演出后面的场面,其实是他扶在栏杆上轻眠时的一个幻觉,女孩没有那么幸福,团主也没有那么温暖细致。所以,女孩的艰难处境让男青年流泪了。但他有没有能力解救她,则是另一个话题。总之,卡夫卡把现实写成了幻觉,而把幻觉写成了现实,这样的结构,符合马戏场这样的多变与不稳定的环境,也揭示了那个时代人的孤立无援和弱小。据卡夫卡传记书中所说,卡夫卡喜欢看马戏和通俗歌舞表演,对古典音乐一直没办法深入喜欢。所以,他在看马戏时所产生的这种小说构思是长时间观察获得的灵感,结构创意很大胆,但不是偶然的发生,是时间和经验的沉淀。单说结构,如果我没有误读的话,我非常喜欢这篇小说。
30、《一页陈旧的手稿》(不详)
一座城市似乎陷落了。一群貌似原始野人悄然占据了这座个国家的首都。他们可不是吃素的,而是嗜血吃生肉的蛮荒人,并且没有语言可以交流,只是呀呀呀吼叫,翻白眼,吐白沫,或者涂炭生灵。他们跟牲畜马一起争吃同一块肉,之后甚至一群人活活啃吃一头活牛。而发生这所有的一切,这个国家的皇帝竟然默默目睹,但毫无反应,就仿佛发生在别的国家,那些受难的人也不是他的子民似的。而平时素以威严整齐著称的皇家卫队也形如虚设,远远躲在皇宫内,像看客一样冷冷观瞧着这个国家的沦陷。看上去,保卫这个国家和皇帝的重任,居然要落在像叙述者这些小商贩小生意人等平头百姓身上了。但这些人难当重任,也从来没有吹嘘过自己有如此大的本事。看上去,这个国家真的要灭亡了。皇帝无能,卫队瘫痪,毫无防卫,一个国家仿佛一页陈旧的手稿,渐要腐烂,变质,最后终将分崩离析,成为残渣纸屑,化为乌有。卡夫卡写的不是手稿,而是一个腐败的国体,在历史的记述中,它终究是陈旧的,无法保留的。手稿的隐喻和象征意义非常强烈,陈旧,腐烂,皱褶 ,模糊,都是它的关键符号,而野蛮的游牧人则象征了一切罪恶的原始状态,战争的野蛮性,嗜血性,无理性,都在其中得以呈现,理性的批判融入群像,卡夫卡笔法娴熟,几乎不动声色,便活画了一幅国家腐败,皇帝昏庸,民众麻木的风俗画卷,力透纸背。
31、《亚洲胡狼与阿拉伯人》(不详)
卡夫卡的许多小说都特别像寓言那种文体。比如这一篇。但卡夫卡的小说都不是寓言那么简单。我无意贬低寓言的好,只是,卡夫卡将表面的寓言故事进行了开掘和延展,最大区别在于它的多义性,不像纯粹的寓言那样简单直接,直扑主题,并且带有简单的模式,辨识度也很高,一眼就可以认出来。但卡夫卡只是借用了一下寓言的外壳,里面包裹着的却是深邃的寓意和多义性的思想结构。它的另一个中文译名是《豺与阿拉伯人》。或许,解析卡夫卡和博尔赫斯的作品,单就评论本身来说,就是一次冒险。这是因为,他们的作品从来不像许多现实主义作品那样,平滑直接,主题外露,他们更在乎叙述本身,趣味性,深刻性,尤其是多义性,现实主义写作不愿承认他们作品中语言的所指与能指,或者所说的零度写作,以及语言本身的张力,于是常常产生误读,即我所说的“冒险”。卡夫卡这篇小说,带有寓言色彩,人与胡狼的对话交流,描述得极其自然,以假乱真。它表面看上去,像是在写狼群和阿拉伯人之间的矛盾,但也许这仅仅是故事的一层外壳吧?关于动物,在卡夫卡的中短篇小说中常常现身,它们与人的关系是卡夫卡写作的主要主题之一,他的“异化”思想与动物的关系密切。这篇小说中,“异化”不像《变形记》中k成为了那只巨大的甲虫那么“直接”,但在我看来,一条隐蔽着的”异化”线悄然贯穿了全篇,这便是胡狼身上的"人性”和人类身上的“兽性”,是整体的一个反讽,是对所谓神话的解构。这里也暗喻了人类世界的太多冲突与不可沟通,就像阿拉伯人与胡狼一样尖锐对立,仇视对方。卡夫卡写了太多亦真亦假的动物和幻梦,但其实,他写的都是异常逼真清晰的人类世界,他冷静着笔,不表态度,留给我们这些有兴趣的无知的人去冒险,去误读……
32、《在矿井的一次视察》(不详)
卡夫卡大多时候不以这样的笔法写小说,因为我嗅到一丝丝契科夫的味道,轻微的嘲讽和批判,速写漫画式的描述,都有契科夫的调调。但其实,更多时候,卡夫卡是含而不露的,他会非常“侧面”和“委婉”地进行批判和讥讽,读者稍一疏忽,就会略过卡夫卡那种“不带脏字”的愠怒。卡夫卡几乎就是“零度写作”的典范和代表,像这篇小说的较为直接的嘲讽,实在不多。故事确实不复杂,甚至也不能称其为故事,而是一组漫画式的群像速写。一群官员大老爷来矿井底下视察,他们是道貌岸然的小丑,以专家的面目出现,干的却是装模作样、苟且猥琐的事情,他们就像是演员,在舞台上煞有介事、装神弄鬼,丑态百出,卡夫卡笔力尖刻,不亚于契科夫的功力,群像中的每名官员都被勾画得入木三分,由于刻画得太典型,会不由地让我想起平时似乎也曾见过的场面,也许,天下有太多的官员大老爷去下层“视察”时,都逃不出这副“尊容”吧。这就像所谓“天下的乌鸦”之说吧?也不奇怪。因为这些人的真实目的当然不是来视察工作的,他们的优越感,表演欲,虚伪本质,藏都藏不住,是超越一切的。但是他们本身所具有的虚伪性,又让他们想要尽力把那些丑陋的本质掩藏起来,所以他们的表演尚存一丝低调的伪善。小说的高潮其实表现在最后一节,当那些官员走过后,尾随在后的杂役们却开始了肆无忌惮的表演,他们就像在伪装成大人物,或者决策部门的领导,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地样子令人异常作呕,然而让这些小丑失望的是,他们的表演很快就没有什么观众了,矿工们很快就要交接换班了,他们再也不想再见这群小丑的面了。小说最后一个句子特别幽默:“我们太喜欢目送先生们走向黑暗的试用坑道,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一眨眼工夫,我们该换班了,我们就看不见先生们返回了。”是的,这不像是诅咒,但谁又敢说这不是一种期许呢?但愿这群小丑走进去,就不要再回来了。卡夫卡够狠。一次官员大老爷的基层视察,却是卡夫卡笔下的一次令人作呕的丑陋走秀,卡夫卡讥讽的是官员,批判的是奥匈帝国的体制,画的虽然是二十世纪初的官僚主义讽刺漫画,但在今天,依然可以在我们眼前找到对应,这便是卡夫卡的伟大式深刻!
33、《邻村》(1919)
邻村不是邻村,邻村是一个哲学意义上的禁忌,是想象意义上的虚幻。邻村仿佛不存在,所以没有办法进入。卡夫卡借老人之口来表达中国著作《道德经》中的命题。当然,不仅如此,去往邻村的路途是危险的,同时又是遥遥无期的,甚至永远不能抵达。由此,我更愿意相信,这篇百字小说,更像是他之后那篇举世闻名的大作《城堡》主题的小序曲。虽然k还没有诞生呢,但卡夫卡先埋藏了一颗k的种子,至于关于k的主题,或许早于k很久,就已经进驻了卡夫卡的灵魂深处,最后,酝酿,发芽,破土而出……
34、《家父的忧虑》(1917)
对于一个无聊的名词解释和寻踪占据了小说的前半部,它来自一个类似小妖魔的小东西,仿佛从天而降,但却看不出它存在的任何意义,除了它毫无意义这种意义之外。它也和人对话,所言有些诡异,并且无聊至极。它算不算是一种生命,也存在疑问。因为凡有生命者,必是有作为的,但它却没有。更糟糕的是,它将长期存在,就是说这是一个长寿的小妖魔。这特别像生活中的某些废人,或者某种陈腐不堪的制度和体制,百无一用,却长期存在。更可怕的是,它将长期陪伴在子女们的身边,影响他们的生活,做为家父(最后时刻现身)因为这一点,同时它还要比家父自己还要长寿,这让家父痛楚不堪。实际上,这个小妖魔,就是我们常说的卡夫卡的异化形象,它代表某种无意义存在的人,制度,体制,是一个没有生命质量的废物。但却长期围绕在我们的生活中,让人痛苦。最后想说的是,其实,家父对这个无聊的无意义的小妖魔的“忧虑”,实际上毫无意义。这真是无聊的妖魔,无聊的家父,无聊的忧虑,无聊的生活,无聊的时代。卡夫卡赋予这个小妖魔的异化形态,是他小说中常见的象征性,比如那些马匹,老鼠,甲壳虫,等等。他借用这些异化的形象,强有力地批判了奥匈帝国时代的丑恶与腐朽,以及专治制度下的人的变形和怪异心理,深刻展现了那个时代的真实镜像,超越了那个时代的太多平凡作家,的确堪称大师。
35、《十一个儿子》(1916)
表面看,是一位父亲给十一个儿子写的小传,没什么故事,是很格式化又很松散的结构。十一个儿子各有特色,卡夫卡的描述灵活多变,力求呈现各自的不同。他做到了。这十一个儿子就像是十一个不同的世界,只是卡夫卡以父亲的口吻在描述时,总是优点一笔带过,而缺点总是层出不穷。换句话说,父亲对十一个儿子不满意,能挑出太多的毛病,并且没有可以指望的一般。直到最后介绍第十一个儿子时,父亲最不敢指望的小儿子却告诉他:但愿我是你最后的依靠。这根本不是一个温暖的信号,相反,它可能让这位父亲更加绝望。实际上,总体来说,整篇小说的十一个儿子的“小传”字里行间,其实都透露出这种绝望的不可指望的情绪。问题是,这种绝望的情绪真的是针对一名父亲的十一个儿子而言吗?当然不是。十一个儿子所代表的,或许是那个时代作为后代或大多数社会机构,他们或它们所能表现出的所有个性,优点缺点并存,但基本是完整的真实的,但是做为父亲——他象征的或许就是卡夫卡深恶痛绝的父权甚至社会的专治,总之无论是父权和社会的专治,他们永远不会对子女和机构感到满意,他们需要子女和机构都能塑造成千篇一律的听话、奴性、遗传性等形象,为他所用,承继他们的陈腐和训诫,维护旧有的体制和结构。卡夫卡以一位父亲这样的不满情绪为隐喻,巧妙讥讽了奥匈帝国的官僚腐朽体制和父权思想,是思想隐含奇妙的一篇佳作。
36、《杀兄》(不详)
月黑风高,一个叫施马尔的男人藏在街口一座办公楼附近,手里攥着一把似匕首又似菜刀的凶器,准备暗杀一个将要从此经过的名叫韦瑟的男人。天很冷,施马尔穿得很薄,他被冻得发抖,不停用刀磨着鞋底。看上去他有些紧张不安。而在街上的一扇三楼窗子里,另一个男人目睹了杀人前的这一切,但他一声不吭。而在韦瑟家中,他的太太打开窗子,在急切盼望丈夫的归来。这个场景布置,特别像希区柯克电影中的设置模式。确实像我最初的这种判断一样,后来在《卡夫卡传》中证明,那个时期,卡夫卡对电影特别感兴趣,这篇小说也确实受到了电影的影响。但卡夫卡写的当然不是悬疑小说,这一场面设置不是为了增加紧张度和悬疑谜团,而是为了说明这段谋杀的故事有多么奇怪,或者说不可思议。终于,韦瑟从办公楼里走了出来,他柱着文明棍,走在石板路上,走得有点悠然。他的老婆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关上了窗户。看热闹的男人想看得更仔细,紧贴着窗户向外看,就好像他知道要发生一起凶杀案似的。而暗杀者施马尔此时却趴到了地上,被冻得瑟瑟发抖。奇怪的是,韦瑟此刻停住了脚步,仿佛夜空中某种东西吸引住了他,而倒霉的是,他正好停在漆黑夜色中的施马尔刀下。施马尔开始了他的杀人动作,有点笨拙,并且奇怪地叫喊着,像在作着宣判,或者是他犯了神经病。他一边喊着,一边刺倒了韦瑟。而看热闹的男人也叫喊起来,为的是不让施马尔跑掉。很快的,韦瑟的妻子穿着貂皮大衣跑来了,警察也赶来了。围上来一群看热闹的人,他们看待那对夫妇的眼神早已充满了死亡气息,他们或许也是非常仇恨这对富人的。最后,施马尔恶心地看一眼这对兄嫂,跟警察轻飘飘地走了。小说正文中并没有提及这对夫妇是施马尔的哥哥和嫂子。所以不看题目,故事特别怪异,似乎无仇无怨的,他就把一个富人给捅死了。但是当与题目联系在一起时,你会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家庭内部的仇杀,这份仇恨并不清晰,但是贫富差距的巨大,似乎让贫困交加的弟弟心生仇恨,竟然杀死了哥哥。进一步联想,这个奥匈帝国的社会现状该是多么令人胆寒,贫富差距该有多么巨大,仇富心理又是多么强烈。卡夫卡没有半句控诉,但这种案件发生的本身,便是异常强烈的嘶喊!仇恨不仅仅针对了哥哥,其实也是对于社会现实的一种仇恨,或者还有不屑般的恶心……
37、《一个梦》(1914)
这是不是k这个人物在卡夫卡小说中第一次出场?我没研究。也没查阅其它小说的发表年代,我粗浅以为可能是吧。理由是这篇小说的规模特别小,更接近一个深入思考后塑造的形象之前的雏形。卡夫卡不是所有的小说都写了k。只是大多表现在他的重要作品中罢了。这篇《一个梦》特别具有后来卡夫卡小说的整体风格,是基本标准的卡夫卡式。卡夫卡喜欢写梦,或者说他喜欢利用梦,因为,许多他称呼的梦,其实未必是真的梦,而他称的真实事件,或许很有可能又是梦一场。这就是卡夫卡的策略。《一个梦》像一个梦,只是结尾特别像,前面的情节也没有超越现实太多,卡夫卡在写一种生命死亡的偶然性和游戏成分,看上去卡夫卡在嘲笑艺术家的随意和轻慢,甚至草菅人命。但实际上,在我看来,卡夫卡是在暗讽那个奥匈帝国时代人之生命的无常与轻飘,一个人的性命可以很无聊很鸿毛般的“被死”,想谁死谁就活不成。并且还要巧立以“名目”(比如艺术),给别人的死亡强加一个“借口”,这很荒谬,如同儿戏,但大意不差,符合那个时代的一个基本荒诞现实。一个短短的梦,像一个镜片,高清晰呈现或者反映一个时代的晦暗荒诞一瞬,通透而深邃。
38、《一份致某科学院的报告》(1917)
在卡夫卡之后的时代里,许多作家或许都模仿过这种小说的写法,至少结构上是模仿成这样的。但似乎没有几个人能比卡夫卡写得如此紧凑,如此有趣,如此深刻,同时又如此含而不露。故事依然不以复杂取胜,这是卡夫卡的特点,他并不奋力编织故事,他的功夫似乎从不下在这里。卡夫卡以一只猴子的讲述作为全篇的一个总叙述,它是被人类击中两枪后抓捕到的,它深陷囹圄,被困在一只生不如死的笼子里,开始了它稀奇古怪的冥想。看见人类的来去自由,它突发奇想,想要变成人类,只为出路,而非自由。卡夫卡在这里强调猴子并不奢望自由,而只要一个逃脱险境的出路而已。我是这样理解卡夫卡的,对于一只猴子来说,自由是幻想,因为那对人类来说还无法实现呢,又岂是它这样的动物胆敢去想要的?卡夫卡巧妙地以动物的不敢奢望,暗讽了奥匈帝制时代的专制对人类自由思想的压迫。那只猴子蛮有心机,动了一番心思后,开始模仿人类的一些劣行,吐唾沫,喝酒,抽烟,拔瓶塞等等,博得人类的开心和关注,终于,猴子赢得了一次选择的机会,要么去动物园,要么去马戏团。猴子权衡关于出路的问题后,选择了马戏团。并且成功地在马戏团溜掉了。从此,猴子仿佛真的变成了人类,可以有更多的机会与人打交道,人们也喜欢逗弄它,与它打成一片。它甚至有了不错的生活,经纪人,频繁的演出,甚至一只母猩猩情人。但是,它依然只是被人们参观,当做玩物一样逗弄。它并没有真正变成人,也没办法彻底融入人类,最后,它还是一只猴子。它无奈地向某科学院陈述事实,隐含着一丝期待,希望科学院的元老们可以改变它的现状,但是很明显,科学院什么也做不了,估计只会看它的笑话,也会把它继续当做玩物逗弄。这就是那个悲哀的时代,想要改变命运,或者转变身份,无论是猴子还是人,都难以做到。一种卑微的生命困在宿命一样的命运中,除了无奈的屈服和认命,什么也改变不了。卡夫卡依然不是写猴子,依然在写人。异化的人和动物,像《变形记》的反向异化,嘲讽的依然是那个时代的黑暗压制,将人类或动物的本性异化,成为时代逼迫下苟活的非我,且无力扭转。
39、《第一场痛苦》(不详)
卡夫卡喜欢看杂技和杂耍以及那种小歌谣演出,却一直没有办法进入古典音乐领域,这对后辈读者来说,实为一件憾事。但是,卡夫卡喜爱的东西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比如说他获得了非常丰厚的小说素材,以及感受与经验。所以,他写了很多关于杂技艺人,杂耍艺人的小说。《第一场痛苦》,写的也是一位杂耍艺人空中飞人艺术家,而且,他的演出位置是在高空,位于演出大棚的最顶端。不管这样的演出具有多大的危险性,并且异常孤独,但他似乎乐此不疲,而且看上去简直入了迷。他一直留在那个演出的高空位置,从不下来,仿佛跟那个环境捆绑在了一起。他的生活起居也固守在高空,所需生活用品要由剧团里的杂役们给他送上去,他会以极其简单的交谈作为回应。在一般人开来,他像是入了魔,陷入迷狂状态了。而他最恼火的,是剧团的演出要经常更换地方,或者进行旅行演出,这就需要不断地坐火车之类的,他就只能到火车的行李架上待着。这让他不喜欢。一次旅行演出的路上,他和剧团经理身处一个车厢,他在行李架上,与经理交谈,哭着提出关于演出时高秋千架的问题,还有手杆等要求,经理毫不犹豫答应了这个剧团的摇钱树的要求。他满意了,躺在行李架上睡着了。这时,剧团经理发现,在他孩子般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些不该有的皱纹。这是卡夫卡小说中较为温和与较少批判性的作品。按现在流行的说法,他貌似有点“正能量”,带有写“兢兢业业”职业人的意思,这在卡夫卡的作品中算是比较另类的。一位空中飞人完全忠于职守,留在他的岗位上,一切都为事业着想,向经理提出了那么一点点卑微的要求,又是那么痛苦和胆怯,他是多么好的一个演员啊!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我误读了,竟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我觉得这名演员看上去已经没有锋芒和反抗,这一职业让他别无所求,似乎一生都不想改变了,这是否在另一个角度上体现出,他已经被彻底“体制化”了,他处在一个特殊的高度上,但是已经身不由己,他下不来了,否则,他简直没办法活下去,或者,将彻底失去存在感。如果如此,对他来说,实际上已经是一种人生的悲剧了。而所谓的“第一场痛苦”(也有译作《最初的悲伤》,也就是在他跟经理提要求和条件的时候,他痛苦地流下了眼泪,我觉得,那是他突然发现,他已经无力改变他的高空命运,不管经理满足他多少要求,他实际上将继续留在那里,永远别想下来了。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卡夫卡在小说结尾的一句妙笔:一道皱纹出现在了那个高空飞人孩子般的脸上,卡夫卡要说的是:经理在此刻,就已经断定了那个演员的未来人生,他将从此刻一直到老年,都不能脱离这个行业了,他必将一直干下去,哪怕经理满足他提出所有的那些微不足道的要求和条件,都没关系,只要他能为他为他的剧团赚钱!那么,这样的悲剧便不是之前所说的“正能量”了,而依然是卡夫卡习惯的方式:反讽!我希望这是我的一个小小洞见,且是正确的。
40、《小妇人》(不详)
不止卡夫卡写过《小妇人》,美国的奥尔科特也有一部,是比卡夫卡这篇更早的长篇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后问鼎了奥斯卡奖。同那部作品相比,卡夫卡这篇短篇小说基本没有什么名气。他写的“小妇人”也不是四个,而是一个。并且重要的是,这个妇人的身份,卡夫卡有意写的特别暧昧。你可以认为她是叙述者的母亲,妻子,同学,同事,甚至是一个想象。多重身份的可能性让这个妇人在小说里亦真亦假你,扑朔迷离,它几乎成了这篇小说唯一的“悬案”,而小妇人因何总是把愤怒用在叙述者身上,实在没有更多的吸引力,因为卡夫卡讲述的小妇人的那种“愤怒”大致是影影绰绰、可有可无是一种存在,没有具体实例,都是莫名的概括性的,所以我在更大程度上觉得,这个小妇人是虚有的,并没有这个小妇人的真实存在,而是卡夫卡对婚姻恐惧、对女人又爱又厌恶的一个虚拟象征。卡夫卡对婚姻对女人的复杂态度众所周知,这篇小说貌似集中了他对此的恐惧集成和形象化想象。这个小妇人的虚拟性非常明显,因为卡夫卡几乎没有给我们读者提供大致的坐标,就是说,卡夫卡的描述不足以让这个人物落地。思想性和虚拟笔法占据了故事,没有线性。一个莫名其妙关系暧昧的小妇人,一些莫名的莫须有的没有细节的愤怒,一篇只有复杂情感而没有女人具象的虚构,只有恐惧,没有批判,至少是偏弱的。像一篇私小说。当然,最后这句是玩笑。
41、《饥饿艺术家》(1922)
卡夫卡的小说名篇。我觉得是特别有力量的一部作品,力量体现在强大的对虚构的写实。“饥饿艺术家”在现实中显然是不会存在的,但他也没有变成甲壳虫,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但就是这个个体生命,却以他的“非人”般的诉求(做一名纯粹完美的饥饿艺术家),完成了一个奥匈帝国时代的“异化”行为。以中国人的信条,民以食为天的,而这位所谓艺术家,却要放弃“天”,而去追求什么虚无一样的艺术,这实在难说是一种为艺术而献身,更谈不到敬业,而只能说是一种舍本求末的无聊行为,因为当一个人食不果腹的时候,所谓的艺术追求根本就是一种虚妄和奢侈,而饥饿艺术家更是把这种虚妄和奢侈推演到了一种极致状态,是那个时代人的无聊追求,虚妄的成名欲望,以及异化的思想滥觞。卡夫卡在作品中没有一句批评,你甚至觉得他在某种意义上有赞美这名“艺术家”的语义,但我觉得他更多的是不动声色地呈现这一奇怪的“行为艺术”,交由读者自己来鉴别。当然,卡夫卡是带着同情和悲哀来描写这个故事的,毕竟,这是一个悲剧,一个时代关于生命和死亡的巨大悖论。“艺术家”之死令人同情和难过。据说卡夫卡临终前在病榻上修改这篇小说的清样时,流下了眼泪。是的,“艺术家”之死,轻如乱草,值得同情或悲伤,但不值得提倡甚至赞美,“艺术家”几个字基本属于反讽,因为“忍饥挨饿”根本无艺术可言,最多算是对生命本能的一种极度克制,并且带一点“反人类”的倾向。他的“死亡”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在于观众的最初热捧到最后厌弃,只能说是他自己所做的无聊追求所致。饥饿,与今天的“大胃王”一样,都是人的无聊欲望,只是它们走向了两极,却殊途同归,走向死亡。
42、《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1924)
卡夫卡的又一部名篇。据说是他的最后绝笔。不单单因为这个标签,我们也确实能够读出卡夫卡的成熟老辣。因为他不再讲述某一个体的反讽与变异,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某一群体机制——耗子民族,这一带有社会性的集体组织。在这一民族当中,有一位名叫约瑟芬的女歌手,几乎家喻户晓,名气超高。但令人沮丧的是,耗子这个民族其实并不崇尚音乐,当然也不懂音乐,它们自以为理解了约瑟芬的歌唱了,但它们的理解居然只是认为,约瑟芬并不会歌唱,而仅仅只会吹几声口哨而已。而吹口哨这点记忆,又是耗子民族特有的大众技能,谁都能吹上几口。那就形成了一个尴尬的事实:耗子民族因何推崇这个约瑟芬呢?卡夫卡说:“在她身上我们所欣赏的,正是我们在自己身上根本不会欣赏的。”卡夫卡说:“要理解她的艺术,不仅要听她唱,还要看她唱。”也就是说,她在歌唱中,是带有表演的。这是她不同于耗子民族其它成员的优势所在。但约瑟芬并不指望能够得到“知音”,她只希望在这个民族遇到大事或灾难时,她可以站出来承担责任。但是她太羸弱了,似乎一丝冷风就可摧毁。耗子民族怜惜歌手约瑟芬,像爱护子女一样的保护着她。但约瑟芬会觉得,其实是她在保护着这个民族。这种相互觉得保护他者的感觉,真像是惺惺相惜的感觉。可是,最关键的问题是,约瑟芬的歌唱艺术,依然无法被这个民族所接受和理解,它们甚至认为,它们听她歌唱这个事实是对她的歌唱的反正。这是约瑟芬最觉得沮丧的部分吧?她为之奋斗和挚爱的歌唱如果不能被这个民族所接纳,她做为一名歌手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做了百般努力,改变各种方式,期望这个耗子民族接受他的歌唱,而不是口哨。在这个部分,卡夫卡写得非常细腻,这也是这篇小说的主题呈现部分,试想我们的现实社会,一名公众人物,一位偶像,一个政治领导者,她的核心思想、主要技能、她的颜值,如果不能被公众群体所接受,那岂不已经相当于被这一社会群体所抛弃?她所赖以自傲的存在价值,岂不成了一副假象?她的存在与地位还有何意义?于是,女歌手约瑟芬渐渐淡出民族大众视野,悄无声息的消失了。而这个耗子民族,并不觉得她的消失会带来什么损失,很快就将把她忘却。这并不是一出所谓的悲剧,而只是一个残酷无情的社会现实。在耗子民族这样一个乌合之众的群体中,约瑟芬这样的歌手当不了英雄,她至少只是水土不服的一束昙花,一个不懂又无兴趣面对音乐的民族,为什么要永远支持一位歌手的存在呢?所以她的衰落是必然的。而一个分散的不能稳定和凝固的社会机制(耗子民族),并没有有效的统一的方法来保护一个弱不禁风的女歌手的存在,更不用说她的歌唱艺术。她被无情的耗子群体遗忘,也便成了这个民族的一颗流星。卡夫卡是否在借约瑟芬这名歌手的不被理解和接受,在生命最后时刻,向这个恍如耗子民族一样的奥匈帝国社会,发出悲怆的呐喊?他一生默默无闻,辞世时依然默默无闻。他即将像约瑟芬一样,悄无声息地告别世界了吗?所以,这尽管不是一出悲剧,却是一曲悲歌,女歌手约瑟芬,小说家卡夫卡,他(她)们一道吟诵的一曲悲怆咏叹调……
43、《与祷告者的谈话》(不详)
开篇的节奏特别像一篇爱情小说。但事实证明根本就不是,卡夫卡不可能沉溺言情故事。在教堂里,总能遇见一个做祷告的特别的人,他做祷告的样子非常做作,像在演戏,煞有介事,仿佛在故意引起他人的注意。这个特别的祷告者引起了“我”的注意和反感,“我”想阻止他,揭穿他,甚至想做更激烈的事。经过一番猫捉老鼠似的追逐,“我”终于“捉住”了他。他求放过,一副弱者的姿态,甚至还哭了。我却非要他说明白一切,否则别想走。祷告者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述。他说的话让“我”情绪波动,并没有办法接受。祷告者称他的生活目标就是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唯其如此。然后他开始诉苦,说他做这些有多么不易,并开始抱怨社会上的丑陋事件,战争对生命的剥夺,人们对死亡的冷淡和漠视,等等之类。然后又说他看见人们就像飘浮在空中,没有现实的根基似的。但他的讲述对“我”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我”对他所讲的一切的“疑惑”,祷告者开始奉承起“我”的衣着之类,但却更加觉得他的话已经没有了坦白。小说在此结束。这番谈话基本没有形成和谐的推动力,俩人都有些言不由衷的感觉,都希望自己引起对方的注意,从这个意义上说,祷告者充满了表演性,“我”也同样如此,同样没有“坦白”可言。这是两个虚伪的“祷告者”在夸夸其谈。鄙视祷告者的装腔作势,而自己也不过如此。
44、《与醉汉的谈话》(1909)
又一篇“谈话”类小说。卡夫卡的这一类小说,特别像是过去常见的一种写作文体:速写。现在写这种文体的人已经很少了,它接近日记,又似散文又似小说,讲究即兴记述,短小事件。截取一小段时空,人物塑造快捷。“醉汉”这篇小说还是有巧妙设置的地方的,值得学习。“我”从房内来到大街(我大概从酒宴中出来),一番莫名的触景生情和吟咏风月之后,“我”感悟觉得,只有在醉汉那里才能找到真理。于是开始满大街寻找醉汉。这个开篇的细节也是可以玩味一下的。在奥匈帝国,难道对于真理或者谬论的判断上,只有醉汉才是靠谱的吗?是非判断和价值观究竟混乱和扭曲到了何种程度呢?大致已经可想而知了。然后,“我”在大街疯狂跑了几圈后,终于找到了一名醉汉。“对话”开始。“我”开始的自我介绍,就像演员记错了台词一般,谈的都是法国巴黎,女人,与眼下毫无关联的内容,醉汉描述的巴黎风光和人情世故如梦似幻,说完自己都闭上眼睛,仿佛陶醉其中。“我”也仿佛深受感染,开始以“我们”自称俩人的关系,俩人的精神世界已经合并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短暂的“联盟”。而“醉汉”或者太陶醉了,或者是酒精发作,总之他困得要离开了,却怎么也想不起要去哪里睡觉。他简直已经忘记了一切,包括他是否真的有一个妹夫与否都不敢确定了。“我”却充分地相信,他可以找到妹夫,而且现在就想给他带路。甚至声称甘愿做醉汉的仆人!于是“我”主动伸出胳膊,让醉汉挽上。小说就此结束。卡夫卡没有写“我”喝酒,但“我”和“醉汉”的高度同频和思考方式,语言逻辑,意在描述,其实,“我”同样是一名“醉汉”,也就是说,两名醉汉在街上唠了一大通“酒嗑”,不同的是,“醉汉”胡言乱语意识模糊,几乎失去思想能力。而“我”也是醉汉,却总以为自己是一个有思想和控制能力的人。“我”不是清醒者,只是喜欢装扮成清醒的样子。卡夫卡借“醉汉”形象,反讽了那个时代民众的愚昧和浑噩,貌似令人同情,实则令人鄙视。就像舞台上拙劣的小丑。小说值得玩味的地方在于,卡夫卡明写了一个醉汉,实则写了两名醉鬼,一个外露,一个隐含,直到结尾才基本揭开。可见卡夫卡对于小说构思的重视和娴熟技巧的掌握。颇有启发。
45、《喧嚣》(不详)
一个人的烦躁,对噪音的烦躁。安宁做不到,尽管他坐在自己的房间,但那里却是噪音的大本营。父亲像暴君一样一样闯入他的房间,之后是妹妹们的喧闹,以及与父亲叫喊在一起的喧嚣,所有喧哗声音编织在一起,但这些声音的缔造者却都没露面,他(她)像是暗地里的干扰者,只负责制造喧嚣,却不想担责。他真恨不得自己化成一条蛇,爬到侧屋去,请求奴仆和妹妹们能够安静一些。卡夫卡写的喧嚣只是表面的,他在写生活的躁郁,在写社会的不平静,以及父权制的强大压力。整个奥匈帝国的动荡,让人无法获得安宁的生活,这便是“喧嚣”的主题,卡夫卡以小见大,以一个家庭的喧嚣来影射整个社会的纷乱和喧嚣,篇幅很短,但声色和意味都是以侧面的角度存在着。
46、《煤桶骑士》(1917)
外观上,它很像一篇童话。但是我们知道,童话一般不讲悲剧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属于特殊例子),因为童话的阅读对象大致是孩子们,而悲剧对孩子们幼小心灵的打击往往过于巨大,孩子们承受不了的话,童话的追求和作用就打了折扣。而《煤桶骑士》尽管名字听上去带一点喜剧元素。但实际上,这是一篇比较标准的悲剧故事。寒冬之日,“我”家里的煤烧尽了,如果继续下去,非冻死不可。想到去找煤炭行的老板赊欠一点煤(很贫穷),尽管没有太多信心,但总不能坐以待毙。“我”骑上煤桶前往煤炭老板家赊煤。这一小节稍稍有些滑稽,这样的节奏很容易让读者以为结局是快乐的。老板和老板娘都在家中温暖的地窖里休闲着。“我”在屋外的街口骑在煤桶上呼喊起来:老板,请给我一点煤!老板隐约听见喊声,就问老板娘外面怎么回事,老板娘说什么也没听见。于是俩人继续“休闲”。“我”继续呼喊,老板和老板娘一番辩论外面究竟有没有人喊叫后,老板娘抢在前面代替老板出来看看。她看到了骑着煤桶的“我”,“我”则献媚般喊她“煤炭嫂子”,再次提出要赊欠一点煤炭。但是老板娘充耳不闻,佯装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就连地窖里的老板询问外面到底在喊什么的时候,老板娘也撒谎说“没看见没听见”,转身离开,关上门,继续她温暖的“休闲”。“我”一番诅咒后,终于因为没有一丝丝煤炭,而冻死在这个寒冷的冬季。老实说,这个故事不大像卡夫卡的风格,主要是因为除了煤桶这个道具稍稍带一点表现主义的话,其它部分其实都很直白,批判性,讽刺性,悲剧性,许多元素都是契科夫式的,卡夫卡这样写小说确实并不多见。
“作家生前未发表的作品”
47、《乡村婚礼筹备》(1908)
卡夫卡写了三稿,但都是残稿,有的甚至缺好几页,或者未完成。读了几页而已。不好评述。
48、《一场斗争的描述》(1909)
一部中篇小说的规模,写了两稿。尽管它没有完整地发表过,但是里面的好几个章节,都先后独立成了单独的短篇作品,在卡夫卡生前发表过了,而且有了各自的篇名,这也是个蛮有趣的事情,它究竟说明了什么呢?是单独被卡夫卡剪裁后发表的?还是整篇发给杂志后,被编辑给选择性发表了?没有考证。以现在的效果看,单独拿出来成篇,似乎好于这个篇幅较长的中篇,的确有些零碎,主题不够统一,卡夫卡似乎也不善于这样谋篇布局。因为它们并不是“一场斗争”的“描述”,故事是散状的,有一种后现代主义的方式表现。故事和人物都有些叠加感,不够锐利。语言反倒是好的。
49、《乡村教师》(1914)
卡夫卡的《乡村医生》名气很大。他写了许多以乡村作前缀名字的小说。《乡村教师》也属于有趣的故事。只不过看上去比“乡村医生”更写实一些。一位乡村教师,业务能力还好,但他的主要兴趣,却是研究鼹鼠,并且是巨鼹。但他并不能被更多人所理解,甚至根本就是批评和谴责。他试图寻求专家的支持,不想收到的只是冷遇和讽刺。愤然离去。“我”得知此事后,开始关注乡村教师的情况,并开始给与支持。但是在一些细节上,俩人的意见并不统一,甚至产生误会,相处并不融洽。一番争执后,俩人见面。但交流也不顺畅,交谈似乎也不再学术层面,而是关于是否足够真诚这件事上,为了表达这种真诚,也为了不让“我”的好意却只能给他带来失败和伤害继续下去,“我”决定退出他的这项事业。但俩人的谈话并未就此终止,竟然继续下去。这样的谈话悄然间改变了什么,当最后“我”含蓄地下“逐客令”时,乡村教师根本就没有离开的意思。这也就意味着,俩人的“联盟”还不到解体的时候,各自还需要对方的协助,友谊和共同的信条都还在。对鼹鼠的的研究,还要继续下去。尽管老乡村教师的鼹鼠研究属于“不务正业”,或者意义甚微,但他的执拗甚至固执,都是让“我”欣赏和感动的,“我”认可他这个人的做事真诚,而并不在意他研究的是什么,换句话说,“我”和他之间,友情超越了志趣,人格上的链接比研究鼹鼠更让各自产生兴趣。最后,是人格魅力战胜了研究的兴趣本身。当然,卡夫卡不但写了这些,也通过教师研究鼹鼠的挫折遭遇,批判了现实中的功利主义,学术傲慢,以及公众的乌合效应。但我倒觉得,更吸引我的,是乡村教师和“我”的那种微妙关系,和复杂情感的那种来回交接,人物个性刻画独到,细腻真切。这篇已经算是比较优秀的小说在生前没有机会发表,当属憾事。只不过在这篇小说中,卡夫卡后来的异化思想尚未形成,还不是属于他的风格化作品,在这个意义上说,与他的重要作品《变形记》《乡村医生》等相比,的确稍嫌逊色。
50、《布鲁姆菲尔德,一个上了年纪的单身汉》(1915)
读后的最深印象,是小说的文体结构。前半部和后半部貌似是分开独立的。但这只是表象,其实它是一体的,有统一的象征性构想。前半部,一位上了年纪的单身汉回到家中,惊奇地发现,从天而降般,家里出现了两只蹦跳不止的赛璐珞小球儿。它们像两只小妖魔,或者两只小精灵,开始不断地干扰折磨这位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头想尽办法要捉住它们,或者摆脱它们的干扰,却费劲周章,让他简直崩溃。折腾到半夜,他终于瞅准机会,将两个小妖魔关进了柜子里。他看似解脱,准备把这两个妖魔转手送给他聋子女仆人的儿子。但那个儿子却是一个低能儿,老人百般说明送给他小妖魔的事情,那男孩却置若罔闻。而房管员的两个女儿此时出现,表现出对两个小妖魔的极大兴趣。阴错阳差的,老人最后决定把小妖魔送给两个女孩。但他对最后妖魔的结局并没有多少信心,因为房间的钥匙掌握在那个聋女仆的手里。到此,小说的前半部结束,关于两个小妖魔的情节不再提及,故事切割般转入另一个氛围,那是老人的工作环境。他多年来工作上的孤独和遭遇排挤、戏弄、失去尊重等等,他的上司,两个助手,都是他的噩梦和崩溃处。这些遭遇对于小说情节来说,似乎也没有太多的惊奇之处,但是且慢,稍一思量,你会突然地发现,他的上司奥托马根本就是他的聋子女仆人的影子,从来不顾及他的任何意见,但却控制着他的生活和工作,让他无所适从,愤懑至极。但他似乎又无法摆脱掉这一切,只能深陷其中,残喘度日。而那两位无能却恼人的助手,简直就是那两个闯入他身边的两个赛璐珞小球儿,无法给他任何帮助,却只能扰乱他破坏他,让他的工作一团糟。到了这里,卡夫卡在小说结构上的设置,基本清晰了:前后看似毫不相干的两个部分,其实是互相映射的,前面的部分其实是一种象征性,更是故事的结果,而后半部分是结果的起因,是象征性的本体部分,卡夫卡这样的结构设计没有大碍,只是稍稍不那么自如和流畅,带一点斧凿痕迹,但在可接受范围内。总体上还是很符合卡夫卡“异化”思想的一部作品,在他的整体创作作品中,或许属于中上水平。
51、《桥》(1917)
这个短篇,在卡夫卡生前并没有题目,《桥》这个题目用了方大括号,意为后人所加。看上去是一个童话类型的构思提纲。不知道完结没有。猜测或许是完结的。一个人变成了一座桥,仿佛是在受刑一般,成桥的姿态和过程都很痛苦的样子。但这座“桥”却很期待自己的职责,希望可以发挥一座桥的真正作用。但却迟迟没有人真正走上他这座“桥”。终于,有一个拄着拐杖的人走上来,一番查勘后,这个人(身份可疑)居然跳上他的身体,他还来不及幻想他做为“桥”所能起到的巨大作用,他便塌陷了,并且塌陷得非常彻底,落入水中,然后,他的身体竟然被水里的小石子给刺穿了。这个童话没有完整的故事,只是一个卑微的期望,期望可以做为一座的存在,并有益于人。但他并不能如愿,就是说,他卑微的存在感也难以实现。这便是一个卑下的生命只能沦为他人的垫脚石而不能成为桥梁(尽管他已倾尽全力)的寓意吧?
52、《猎人格拉胡斯》(1917)
尽管生前未曾发表,甚至连小说的名字都没有,但这篇小说实际上是挺有名的。我甚至在读巴塞尔德的“四部系列长篇”中也读到了这篇作品的部分内容和借用。小说算是一段海湾一个场景的速写,开始的描写相当有特点,你仿佛在跟随着一家摄像机,镜头一直在海滩附近扫描,从不停歇似的摇晃着,跳跃着,那些海湾边上的人们就像机器一样,各自做着自己无聊的事,冷漠如冰,对周围的一切都毫不关心,就像与周围的风景隔绝了一样。这段镜头看似随意摇晃着,但卡夫卡几乎都给了每一个冷漠者以特写似的镜头。在开篇时刻,这些冷漠的脸像冰冷的石块砰砰砰砸了过来,让小说的冷漠氛围一下子铺天盖地而来。正是此时,猎人格拉胡斯从船上被人用担架抬到了岸上,但没有人注意到人鬼不清的他。只有一群孩子跑过来要看热闹。再有,便是市长突然出现了。猎人和市长交谈起来,猎人讲述了他成为鬼魂的来由,他追逐一只山羊,杀了它,自己也摔下山坡,死了。现在来到这里的,是他的鬼魂。俩人争论关于猎人是否有错的问题,实际上卡夫卡要此处探讨的是关于原罪的问题,这也算是这部小说的主题吧?——如果它有主题的话。在我看来,卡夫卡是不屑于主题的,因为他更喜欢多义性和变异性。市长和猎人的讨论没有结果,更糟糕的是,在争论的焦点时刻,小说缺失了一部分。这让最后的收束出现了一点磕碰或跳跃,但无论如何,猎人还要继续这样以鬼魂的形态继续飘荡下去。这也是他无能为力的地方。这世界如此冷漠,他的存在是否对错,他都改变不了,他还要继续他的旅程。可是,猎人格拉胡斯的这颗受伤的需要救赎的灵魂,终究要在何处安放呢?这是我读完这篇小说最后想到的问题。
53、《中国长城建造时》(1919)
卡夫卡的又一部小说名篇。与其它许多他的小说一样,我已是重读,当年第一次阅读,就被惊到了。惊的是一位阿根廷小说大师,居然可以如此熟稔中国历史的事情,写得流畅自如,毫不生涩。当年幼稚,不解其意,只停留在了惊奇层面。此番重读,自有另一番感悟。第一层感悟是,他明写长城,实则只是用它来作象征。这哪里是“论文”?太小瞧卡夫卡了,他怎么可能把这么好的题材用做公文写作?长城乃四大奇迹之一,而关于长城的历史作用,价值,文化属性、文化品格,对于中华文化的成长与副作用,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卡夫卡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其中的隐喻力量,他抓住了这个素材,但他没有写一个故事,也不着重人物,他更多以评说的口吻,来讲述长城这件事的成因,以及其中包含着的历史政治。《中国长城建造时》,这标题说明,它更像一笔速写,截取了某个历史瞬间,而并非历史文献,也不是某个个人的故事,卡夫卡真正表现的是所谓的那些“领导”们,即所说的权威中心,人在这种高度的组织化的社会中,其存在的状况等等,某种专制制度下个人与集体、“领导”与民众的微妙关系,还有,那些所谓的“领导”们,他们的权力使用给建造长城这件事带来的最后结果,“这里存在着人民在想像力和信仰力方面的弱点,他们未能把帝国从北京的梦幻中活生生地、真实地拉到自己臣民的胸前,虽然臣民们梦寐以求的就是哪怕只感觉一次这种接触,沉醉于这一幸福之中。”“恰恰这一弱点却似乎是统一我们人民最重要的手段之一。是的,如果允许我这样大胆地说的话 这种看法恰恰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壤。”籍由长城,卡夫卡未示褒贬态度,但已经清晰地表达了对于专治制度下,高高在上只说空话的权威们与拼死劳作在工程一线的民众的那种现实关系。短瞬时刻,历史映像。
54、《敲门》(不详)
同样是一篇生前没有命名而后由他人命题的小说。我们都知道,卡夫卡小说家之外的主要职业是律师。他对奥匈帝国的法律有着独特和深刻非凡的见解。他的大多数名作几乎都与法律有关,用我们中国作家喜欢用的话说,那是他最为熟悉的写作环境和生活经验,他写起来会得心应手。话是没错,但再熟悉的环境和烂熟于心的经验,如果没有理性的批判性的思考,只有歌颂和风月,那也只适合去写点诗歌和散文(无褒贬,只是体裁的不同适宜而已),而不能进入小说的写作。小说这种体裁本身就决定了,灵魂和人性,批判和隐喻式的揭露,才是它的王道。卡夫卡在这一点上,技法是高级的,所以他要高于更早的那些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家们,这一点不用我说,常识也。而我要说的是,法律向来是一个巨大的主题,卡夫卡的妙处在于,他总是喜欢由极其细微处入手,继而揭示法律中的弊端与丑恶,以小见大,管窥全豹。这篇《敲门》基本就是一个荒诞的故事,至少也属于匪夷所思,对于法律的轻率和从业者的讹诈,短短篇幅已经力道非凡,我感到惊愕,疑惑,叹服,沉思。卡夫卡把法律的轻浮与道貌岸然,只寥寥数笔,便令其原形毕露,同时也揭示了在这样的强大的奥匈帝国国家机器面前,小人物的卑微与无奈,还有麻木的依从。我个人,更喜欢卡夫卡这样的表达方式,它在卡夫卡生前没能面世,甚至连标题都没有机会起,非常遗憾。
55、《邻居》(不详)
题目也是后来起的。我不是特别喜欢这标题,觉得太中国化了。不如就叫《墙》,隐喻和现实都含在其中了。因为小说的邻居关系,只是一个表象,其实写的是猜忌和禁锢。这种猜忌一直处于想象之中,并没有形成现实情节。其实要表现的,就是奥匈帝国时代经济的窘迫和生存的压力,人与人的封闭关系,狭隘的小市民心理,这些社会弊端让很正常的生意邻里,变成了一场毫无依据的心理竞争。算不得荒诞,但也难说正常。人和人仅仅一墙之隔,却如万里之遥,不沟通,不交流,在一个沉闷的时代,人和人的关系变形了,越猜忌越极端,甚至在小说结尾,这种猜忌已经基本失控,简直有一种战斗即将爆发的感觉。这篇小说的形式,已经是很标准的意识流,是卡夫卡式的,不是乔伊斯和福克纳式的。但确是很漂亮的一个截面。
56、《一只杂交动物》(不详)
卡夫卡是喜欢把动物带入小说中作隐喻用的。他写了很多动物,也有很多名篇。这篇小说,不算有名,但其实还蛮有创意的。他写了一只特殊动物,半羊半猫。它是“我”从父亲手中继承来的,这一点很重要。它暗示了这只动物因何半羊半猫的。这和卡夫卡本人关系重大。卡夫卡的真实生活及小说作品,父亲的角色非常关键。父权制即便不是卡夫卡的永恒主题,至少也是重要主题。因为从父亲那里的继承,这只杂交动物便有了充分存在的理由,适者生存,卡夫卡对这种动物的存在几乎就是渴望的,羊的温顺是他天生的本体,一直乖顺地活在父权之下,而内心里的那种抗争和挣扎,便是一只猫的异化,卡夫卡期望自己就是那只猫,可以反抗,可以不屈,甚至可以伸出利爪挠人,总之,他不想永远做羊,永远屈服在父权之下。不管它如何怪异,如何不被人所接受,他都不想对它动用屠刀,因为,那只杂交动物,其实就是卡夫卡自己!
57、《一样每天发生的事》(不详)
这个故事很短,却有些复杂。也不能说荒诞,但你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就好像被卡夫卡带进了一个深奥的黑洞之中。a和b将在后者所在的h村见面洽谈生意。a先去了一趟,来去用了二十分钟时间,因为时间的效率,他回家后很得意,吹嘘了此行。但之后,情形发生了改变。第二次再去时,他预估要用十几个钟头才能赶到。这令人大惑不解,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时间突然被拉长了。事实也是如此,他耽搁了一天才抵达h村,没有见到b,据说因为等得不耐烦,而来a所在的地方了。仿佛俩人错过了时间。但是之后得知,其实b早在a出发前就来到了a的住处,俩人甚至还碰面了,b还跟a打了招呼,而莫名的是,a居然对b说,他着急去h村见一个人,没时间了,便匆匆离去。这简直就像一个骗局,但不知谁骗了谁。a很恼火,心急火燎地赶回住处,他已经看见了b的身影,疾步走向他,却不相信摔倒了,而此刻的b更是莫名其妙,他看到a的摔倒,却好像视而不见,从a旁边跑走,从此再无踪影了。这简直是不能理喻的。但你又不能不说,它是有趣的一个设置。据说,这其中牵涉到古希腊哲学家芝诺的否定运动悖论。但是那东西太复杂了,此处无法展开,总之,a和b仿佛陷入了一个动或不动的悖论当中,就是说,他们永远处于这样的错过节奏里,是哲学给定义的,他们没办法挣脱。卡夫卡的这篇小说更多来自这些的思考,比如中国的老庄,希腊的芝诺等等,他赋予了一段会面的故事,有趣倒也有趣,深意倒也深意,但不是我的菜。我觉得概念和哲学这种东西,化解在小说里,其实是可怕的。
58、《桑丘潘沙》(不详)
外观上看去,像是一段小说人物的短小评传。桑丘潘沙,这是塞万提斯名作《堂吉诃德》中的二号人物。他没有堂吉诃德那么有趣,稍稍有些呆萌,但非常中心,是小说和堂吉诃德都不可或缺的人物。更重要的是,卡夫卡在自己的小说中,把塞万提斯代表作中的主人公给换掉了,不是堂吉诃德,而换成了桑丘潘沙。这样篡改的目的,一定不是篡改本身这么简单,在我看来,卡夫卡强调的是,被所有人认定的次要侍从一样的人物,其实才是主要的人物,起决定性作用的人物,而那个抢在前台出风头的所谓主要人物,不过是次要人物心头的一个魔鬼而已。魔鬼,听听,这词汇已经足够轻蔑,是卡夫卡认为那些压抑和低调的人都一种真实价值,他个性中的那种执拗与抵抗精神,从来屈从于他人侍奉于他人的卑微,在桑丘潘沙那里,有了很好的映照。是不是可以说,为桑丘潘沙正名,也是卡夫卡自己的一种对待世界的一声呐喊!
59、《塞壬的沉默》(不详)
又是一篇据说是对希腊神话的改写。表面看,这像是一篇错进错出的转折故事。但卡夫卡显然另有深意。再有,因为有了希腊神话的互文,没有人可以怠慢它历史性的文本意义。奥德赛以为塞壬们的致命武器歌声,几乎没有人能抵挡这种歌声的诱惑,于是他关闭了听觉,塞上了耳朵。但是面对塞壬们时,塞壬们却拿出了她们更致命的杀招:沉默。这是无坚不摧的魅力,可惜奥德赛并未接受到这种沉默,他以为塞壬们一直在歌唱。他关闭了听觉后,已经赢得了胜利。事实是,塞壬们就此消失了。而据说,这并不是歪打正着,而是奥德赛对此早有预料,故意如此。这个故事是不是想告诉我们,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如果各自带着防备之心,相见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这里并不意在说明谁是赢家,真正的赢家是欺诈,输家却是真诚。
60、《普罗米修斯》(1918)
看上去,这又是一篇对希腊神话的改写。但这根本也没有什么故事,卡夫卡仿佛只是对着普罗米修斯的那幅著名绘画,在给我们分析关于普罗米修斯受难的四种解释,或者叫传说。所以卡夫卡的这篇小说只是画面,没有故事,只有想象和传说,却说不清那是否为事实。但事实上,关于这四个传说,我觉得不是最重要的,甚至它带有那么一点调侃,不是调侃普罗米修斯,而是调侃“传说”本身。这还称不上是讽刺,而只是调侃。就是说,神是怎么变成人的,人又是怎么变成神的?最后,神和人又是怎么被人厌倦的?遗忘的?很辛辣的调侃。
61、《夜》(1920)
一段隐喻式的描述。他仿佛在写睡眠,其实,他是在写睁眼瞎,写浑然不觉,写呆滞的尽忠。夜,蒙蔽了一切,题目好,尽管是后人为他起的标题。
62、《拒绝》(不详)
一篇有趣的作品。有现实意义,也有童话色彩,有对现实的无奈,也有对未来的期许。一座距离首都异常偏远的城市,一群只知道遵从命令而不问出处的愚昧般的民众,一位虚伪的看似平静而内心冷酷无情的首领(将军)。卡夫卡笔下的这位将军是很典型的一种傲慢之人,我甚至觉得在现实生活中都可以找到影子,那些庸碌无为的官僚们,外表平静,实则内心傲慢而冷酷,对百姓的诉求完全无感,只知道拒绝,而根本就是漠不关心。这大概是在世界所有地方都可以见到的的那种虚伪的官员,似乎也不奇怪,他们道貌岸然,刚愎自用 冷酷无情,而又碌碌无为。这样的家伙,我们在契科夫或者其他小说家的作品中也曾见到过。但卡夫卡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写到了一种异化,或者是体制化,这便是民众对于官僚的这种“傲慢”和“拒绝”居然已经形成习惯,甚至某种“瘾”,如果长期不被“拒绝”,这些人会非常不习惯,不快乐,从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一种可怕的奴性。而它几乎是令人绝望的。好在,新一代年轻人长大了,从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打破和反抗的迹象,这是小说最后闪烁的一点点未来之光……
63、《关于法律的问题》(不详)
这决然不能称其为小说。人物,时间,地点,事件,情节,都没有。卡夫卡写的就像一篇关于法律的心得。当然,他顺带批评了法律之外的贵族。其它,都是法律的专业问题,不需要我去弄懂这些,只知道,卡夫卡看待的法律的传统,就是这样。所以,卡夫卡明写法律,其实写的是贵族,就是说,法律依附贵族而存在着,他的疑问是:难道贵族不存在了,我们的法律也要消失吗?就是这样。
64、《征兵》(不详)
与另一篇小说《拒绝》有一丝相似的地方,不是故事性上,也不是人物上,而是集体人物的异化上,或者说是体制化上的,表现在故事里的,就是在“征兵”这件事上,种种的怪异和荒诞最后都被人们所接受,甚至是不可思议的参与,比如女人从外地逃到本地想要加入,但一旦被发现了便被挨揍,驱赶,这让女人们感到某种羞愧。而男人们就更是可笑,他们先会躲藏起来,不是为了逃跑,而是出于不敢见人,这简直就像某种疾病,他们并不跑远,只是躲在自家屋内,很快会被搜查出来,遭遇鞭打,鞭打时,鞭子掉在地上,他们会主动捡起来交给负责征兵的“贵族”,好使他们可以继续鞭打。这些人挨打后,会被安排到其它的队列中去,加上一些跑来的外地的女人,队伍总会多几个人,而这几个人却是永远不会被招募的。整场征兵仪式,就像是一出荒诞剧,征兵者那个贵族,就像一个小丑,一个最不应该混在军队当中的骗子,他像一个羸弱不堪的机器,或者是某种体制和强权的隐喻,干着他最不适合干的事,并且傲慢无礼,飞扬跋扈。奥匈帝国的腐朽与傲慢,在这个贵族身上得以呈现。而百姓们的异化思想和无知状态,也同样令人惊异。征兵这样具有重大国家利益和责任的事情,被搞成如此荒诞的“滑稽剧”,奥匈帝国焉能不败?
65、《海神波塞冬》(1920)
又一篇对希腊神话人物故事的改写。这次改的比前几篇故事稍稍离谱了一些,也不能说离谱,说颠覆吧。卡夫卡颠覆了一个名叫波塞冬的海神形象。在希腊神话中,海神波塞冬也算是一个大人物了,善战,敢爱,血性,在属于他一手管辖的海洋世界可谓无所不能,随心所欲。据说大咖俄狄浦斯也要让他三分。但如此这般的一位大神,到了卡夫卡笔下,瞬间萎缩,如同假扮的妖精现了原形。在奥匈帝国严苛的统治之下,你即便是神,也要蜷伏起来,成为它们随意使用的工具,并且逐渐体制化,异化,变成一个非我非神的被奴役的人。一位呼风唤雨的海神,每天能做的事情,居然只是仔细病态般的丈量计算海洋的尺寸,事必躬亲,进退两难。他即便这样勤奋的工作着,依然不时被谣言所害,这让海神恼怒不已,想随时离开这个岗位。但终究做不到。他知道他会一直干到死为止,甚至,他做为一名海神,连大海究竟是什么样子,都没有机会浏览一下。这简直已经荒诞至极了。卡夫卡的改写非常有力度,他一个神在奥匈帝国时代成了废物,工具,奴隶,它几乎不能称之为悲剧,但却令人感到了它的尖锐和辛辣,在不动声色中,卡夫卡完成了他的一次时代隐喻,神的失效 象征着那个时代的平庸和腐朽,以及对于个性和才能的扼杀,英雄枯萎,神话沦丧,已不必多言。
66、《集体》(不详)
五个朋友,突然要新加入进来一个,格局和氛围将被打破,集体的概念将被容量的变化而改变。这似乎成了问题。尤其这一新加入者的到来,把本来看似铁板一块的旧有关系裸露出真实的内在,他们并非看上去那么“铁板一块”,因为他们甚至一点都彼此不够了解,这个集体只是外观上的,而不是心灵和灵魂的一体。因此,这个新加入者简直把这个貌似集体的松散结构吓坏了,完全不敢接纳他的进入,因为这将把“集体”真实的一面公布天下,这实在太可怕了。但是,无论怎么努力,这个新加入者就是推搡不出去,诚心要毁掉这个“集体”,恐惧由此产生。或许,真实总是令人不安的,因此人类都喜欢演员这个行当。
67、《城徽》(不详)
卡夫卡由建造巴别塔讲起。故事素材来自《圣经》“创世纪”。卡夫卡借来“圣经”外壳,当然,他写的“塔”也不是一座塔,而是一座城。也不是一座城,而是一个虚妄的梦。“圣经”中的巴别塔没有建起来,卡夫卡的城也同样的命运,无能的人类嘴上说的是建塔,但建的却是自己的住处,一代接一代,做着莫名其妙的“建塔工作”,但是塔却永远看不见。争斗却一直不止。最后,这种争斗和无聊的建塔,衍变成了一种恶毒的期盼,希望一种咒语应验,从天而降一只巨大的拳头,将这座塔砸烂,从此消除争斗和无聊。这一咒语最后得以实现,那只巨大的拳头成了这座城市城徽中的一个图标,一只巨大的拳头从窗子里伸出来,拳中紧握一把利剑。卡夫卡虚构了一个圣经中的故事,却真实再现了一个切实存在的一枚城徽:布拉格的城徽。卡夫卡将奥匈帝国时代的布拉格(他的居住地)城市的城徽写进这个无聊的建塔故事中,其批判的锋芒清晰可见。或许,它暗示了一种期盼:对于腐朽的专制的奥匈帝国,应该有这样一只巨大的拳头,把这座城市中一切腐朽与没落,暴力和专制,一起砸滥!
68、《舵手》(不详)
非常有趣的一个短篇。关于舵手,会让我们联想很多,二战时,旧时代,以及远近的独裁者们,卡夫卡的隐喻不露声色,他让一艘船上的舵手之争自带疑问句式,表现出舵手本身的心虚,和整件事本身的荒诞性:一艘船上的舵手,地位突然不保,一位莫名其妙的外来者要以暴力抢走他的舵手位置,舵手最初没将此事放在眼里,他觉得这是荒诞可笑,他好好的一个舵手位置,岂能说被抢走就被抢走?再说了,他还有船上那么多的兄弟嘛,他们是可以作证谁是真正的舵手的。但是,他错了。什么叫领袖以暴力上位?什么叫乌合之众,或者众叛亲离?
69、《考验》(不详)
卡夫卡从不在乎他小说故事的真实性与否,这和我们国内出版社和杂志社编辑们的评判小说优劣的标准,实在大相径庭。换句话说,卡夫卡的作品不管现在的这些编辑们如何谄媚和夸赞,其实稿子发给他们的话,几乎百分百会被毙掉。也不奇怪,毕竟我们的标准是我们自己画好的圈,“真实性”是所谓的底线,没有这个,谁敢动筷子夹螃蟹?卡夫卡是敢于动筷子的,所以他首当其冲,超越了那个年代的所有作家们,突围封神。基本没有故事,更不要说真实与否。因为有情节的字数不足二百,其它部分都是在讲述一个仆人的无聊和无知。他无所事事,像幽灵一样活着,几乎与世隔绝。他像一个被废弃的物品,没有人叫他做事,尽管他渴望。但是他还是活在懵然的世界里。后来他巧遇到以为酒馆里的客人,对方要请他喝酒,闲聊后得知,对方也是一位仆人。对方问了他许多问题,他都答不上来。他觉得对方会后悔请他喝酒,但是他意外地听对方告诉他:正因为他什么也答不上来,所以他是合格的。原来这是对方对他的一次考验测试。这很荒谬,但它符合异化效果和体制化标准。仆人需要的就是糊涂,什么都不懂,才是合格的。于是我们很自然地联想到奥匈帝国或者其他独裁统治者对民众的愚昧教育和无知放任,你什么都不懂,你才够得上一个合格的奴仆,奴隶,奴才,这个测试实验,隐喻了统治者的一种阴暗心理,大众越愚昧无知,他们越高兴,越觉得,这才是合格的。所以请客的人并非仆人,而是统治者的一个代言,或者是一个门槛,由他来测试和判定,哪一个人更合适做奴隶,奴才,继而维护和统治这个腐朽的冷酷的帝国!卡夫卡连小说人物的名字都懒得起,直接称呼仆人等等。可见他的情绪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觉。也是将故事看得完全无足轻重的一个典型的作品。
70、《兀鹰》(不详)
一个怯懦至极的男人,竟被鹰隼欺负,无计可施,忍气吞声,渐渐要被蚕食。路过的先生提醒他要反抗,可以用枪打死鹰。他却浑然不觉。他说为了保护头颅,他已经决定舍弃腿和脚了。路人愿意帮他回家取枪,打死那只鹰。但是需要他挺住半个小时。鹰听懂了他俩的谈话,提前行动了,它扑向男人,用它尖利的喙刺入男人的身体,男人毫无抵抗,最后竟然幻想用自己的鲜血淹死这只鹰。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弱者,没有能力反抗暴力的摧残,只剩下了一丝幻想,真是可悲,它是太多时代里弱肉强食的写照,鹰便是强权和暴力,男人便是受损害的弱势群体,都是很清晰的象征,卡夫卡毫不隐瞒自己的同情以及批判,以童话方式进行他的表达。一篇比较典型的象征主义小说。
71、《小寓言》(不详)
找错倾诉对象,往往是致命的。老鼠就干了这件蠢事,它倾情讲述它的逃命历程,可惜对象是猫。老鼠毙命。
72、《陀螺》(不详)
对一位哲学家的嘲弄。哲学家喜欢与孩子们争夺陀螺,他认为从这一细小的玩具中,可以窥探到普遍的哲学规律,而一旦有了这个所谓的“发现”,他便对陀螺本身失去了兴趣,他恢复到傲慢的姿态,对孩子们和陀螺都产生了厌恶。但事实上,孩子们早就讨厌这个人了,他们赶跑了他,他在孩子们眼里更像是一只没有被抽好的陀螺而已,一瘸一拐地逃跑了。虚伪的童心,以偏概全、自以为是的幼稚学术思想,得利忘义的可耻心态,这样一个转动不起来的陀螺就是某些伪学者的写照和隐喻。
73、《出发》(不详)
与其说是一次颐指气使的主人出行,不如说是一次隔阂引发的傲慢赴死。
74、《辩护人》(不详)
又一篇法律题材的小说。卡夫卡把对奥匈帝国法律的弊端和黑暗几乎写到一种极致。一名犯罪人员要寻找辩护人,但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找到。梯子是不错的隐喻,难度和高高在上,并且它还会不断随着你的脚步,不断自动衍生,使你永远也走不到那个梯子的尽头和高度。找辩护人就像在浪费生命,不会有人为你辩护,甚至,有没有法院,有没有辩护人这件事,都是一个问题。就像k永远进入不了城堡。甚至,城堡是否真实存在?
75、《荆棘丛》(不详)
一个奥匈帝国的公民,在所谓的休闲美景处陷入困境,没有人可以帮你。管理者责怪你,但近身不得,不能伸出援手。领导层需要一份给管理者许可,前提是受困者要有耐心和毅力,换句话说:自己死扛吧!
76、《一条狗的研究》(1922)
一部中篇。浓厚的叙述,像墙壁的那种大块语言。一条狗对群体狗群的研究,它让我想起自己写过的一篇小说《在人间》,都是一条狗的视角,不同的是,我的作品是“狗眼看人”,而卡夫卡这篇,是“狗眼看狗”。这条狗离群索居,形单影只,只为了进行它的一项研究。第一要务:吃。民以食为天,狗也不例外。它的研究很细致,走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狗狗,然后一个七只狗的群体出现了。在这七只狗身上,它有了重大发现,它们不是靠辛苦的游历觅食的,而是用它们独特的音乐和舞蹈,轻而易举的就能获得食物的,这种安逸的获得,改变了它的关于对“吃”的认知,对它后来的生涯产生了致命影响。另外,它还注意到这群狗狗的另一个恶搞动作,它们时常双腿直立起来,就像裸体一样的不雅,这让它愤怒,但无济于事。通过这七支狗获得食物的方式,尤其是之后它又得知有一种完全不劳而获的狗狗:空狗。它们什么也不必做,只需要飘在空中,就能获得食物,由此,它产生了一个新的认识,它不想继续那么辛苦地奔走觅食了,既然食物可以那么轻易地获得,它也有了自己的方式:绝食。它认为苍天一定会注意到它的这种独特获取食物的方式,然后赐予它食物,这样,它的研究就可以取得突破性的进展。这让它充满了期待和信心。它认为:“假如最高真理是可以达到的,那也只有通过最大的成就才能达到,而最大的成就便是自愿绝食。”秉承这一固执的“理念”,它开始了它的绝食获取食物的“壮举”。但是可怕的现实是,它已日渐衰老,所能做的事情正在无情的减少。这一悖论式的获取食物的惨绝方式终究失败,它最后口吐鲜血,不久于狗世。最后,没有其它的狗关心它,帮助它,注意它,它孤独寂寞地走向了毁灭。直到最后,它才想到,进行一项研究,科学才是重要的。这是一次彻底失败的研究,不劳而获终究无法生存,狗如此,人同理。在人类世界,那种华而不实,空中楼阁,不依靠科学,所有这些虚泛的生存策略都是不可取的,它们都将必然走向死亡!
77、《一个评语 算了吧》(不详)
滑稽的短章。一个人迷路了,去询问警察,警察像一个精神病似的让他“算了吧”,然后转身偷笑,莫名其妙。有病吗?羞于回答?假警察?傻警察?他很惊讶会有人向他问路?或者意味着,他根本不够格做一名警察?如果奥匈帝国的公职人员都是这副德行,这个国家将是什么样子?
78、《论比喻》(不详)
如何让比喻落地?生活中,比喻中,可以决出胜负吗?
79、《夫妻》(不详)
内容和讲述方式,都让我想起契科夫。所以,它是一篇不错的小说。只是后人给起的题目《夫妻》稍嫌不妥。实际上,妻子出现的场景特别少,估计不到十分之一的篇幅,而整个故事,其实是一场商业谈判的斗智和心机大战。两个商人同时找到k,洽谈生意。三个人各玩儿心眼儿,场面接近滑稽。表演特质突出,最后,俩商人败走,k和妻子的表演笑到最后。商业谈判陷阱太多,欺诈太多,玄机太多,我喜欢卡夫卡的高妙,但不喜欢这个故事内容。
80、《回家》(不详)
毫无回家之感。是一个完全陌生人的感觉。非常冷漠的一个场景,儿子归家,却无人搭理,他站在门外,各种陌生和疑虑,使这个家仅仅做为一个名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