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塞巴尔德《眩晕》
(德)温弗里德.塞巴尔德长篇小说《眩晕》。徐迟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4月第一版。
2001年12月14日,德籍未来经典作家塞巴尔德客死英国诺福克郡,死因,来自一场意外的车祸。未来将会显示,这是本世纪欧洲乃至世界文学的一场巨大损失,塞巴尔德殁年57岁,对于一名小说家而言,正是进入成熟期的阶段,如无意外,我们有理由奢望他能写出那四部长篇小说之外更杰出的作品。
当然,塞巴尔德的四部遗作长篇(《移民》《土星之环》《奥斯特里茨》《眩晕》)足够杰出,已被广泛认同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新经典”,并且日益引起世界文坛的广泛关注和研究。笔者在四部长篇中,选择了《眩晕》一部作肤浅评述,因为在四部长篇小说中,笔者更钟爱《奥斯特里茨》和《眩晕》两部。而《眩晕》的“眩晕”感,恰好体现了阅读塞尔巴德小说整体带给我们的感觉。塞巴尔德的所有小说,有他自己异常明晰的个人气味,塞巴尔德已经形成了他自己的语言符号。这是一种尤为难得的风格“自觉意识”。在《晕眩》中,带有塞巴尔德气味的“语言符号”随处可见,笔者是从关于“眩晕”和“废墟”感的塑造上,意图解析这种风格形成的辅助驱动,以点带面,一窥全豹,从而欣赏这位“新经典”作家小说创作的整体魅力和局部特征。
在《眩晕》最后,塞巴尔德为我们描绘了一场巨大的伦敦大火。或许它真实发生过,但我宁愿相信,这是塞巴尔德蓄谋已久的一次虚构。这种蓄谋,是从他的其它三部长篇小说(《移民》、《土星之环》、《奥斯特里茨》)最初,一直延续下来的一个宏伟计划。塞巴尔德写道:“它不是光,而是一团可怕、血腥、邪恶的烈火,随风横扫整座城市。数以百计的鸽子死在人行道上,羽毛被烧焦。一群劫掠者出现在林肯律师学院。……猛然蹿射,噼啪作响,火花飞溅,焚烧殆尽。布雷布鲁克主教的墓穴被打开了……”(《眩晕》第211-212页》)丰富的隐喻和象征溢满这一小段描写,灾难不止令作者眩晕,读者也会有同感。而作为《眩晕》最后的收束,当然也是他四部长篇小说的最后一部,这一段描写大含深意,不可被忽略。那是怎样的一种深意?我觉得在《眩晕》中,塞巴尔德自己已经给出了很清晰的说明:“多年以来,我得出一个结论,生命正从这喧嚣中诞生,而这些我们的后来者将会逐渐摧毁我们,正如我们摧毁在我们之前很久就存在的东西。”(《眩晕》第55页)关键词:摧毁。我认为,事实上关于“摧毁”,关于摧毁后的废墟的阴影,一直就笼罩在塞巴尔德的四部长篇小说上空,不是哀恸,而是晕眩和迷惘,以及无法停止的追问,它们投射在了他的每一页叙述,每一点情绪,以及每一个单词的色彩上。它们几乎都与“战争”的阴影相关联。
塞巴尔德的父亲曾以纳粹士兵身份参加过“二战”,并在战后对自己于战争中所负罪愆一直保持沉默,这让极力反对战争的塞巴尔德近乎疯狂,据说他和父亲曾因此大吵了一架。我想,关于“父亲”以及所有关于战争的灾难阴影,一直笼罩了塞巴尔德短暂的一生。当然也包括了他的旅行和写作,尤其是他的写作方向和叙事风格。在迷离缭乱的历史记忆中,他一直在寻找着灵魂的安放地,寻找着历史废墟中灵魂深处不安的耻感,从《移民》开始,经过《土星之环》、《奥斯特里茨》,直到《眩晕》。
《眩晕》共四个章节。第一节《贝尔,或爱之奇异事实》。贝尔便是著名的法国文豪司汤达。这一节主要讲述了他在意大利缤纷高调却短暂的情史,以及最后的死于梅毒。这一节的战争阴影来自拿破仑战争。十七岁开始,司汤达便参加了拿破仑的部队,但“他的体质与一名十四岁的少女无异”(《眩晕》第4页),辎重部队的繁重艰苦任务让他几乎崩溃,无法使他成为一名出色的战士,他的热情和关注点转移便难以避免,他开始注重娱乐和享受,开始关注演员,女演员,并产生了最初的情愫。这是战争重压下发生的心灵变异吗?这是他最后悲剧的最初预演吗?在卡尔维诺的《为什么要读经典》中,成名后的司汤达在意大利的情史,被一种毫不掩饰的嘲弄笔法讲述出来,不像塞巴尔德的笔调,平静中略含忧郁。司汤达写过不朽的名著,但塞巴尔德关注的,是一个人是如何在那样的一个战后年代,从无聊空虚的世界,一步一步走向最后死亡的。这也是他在自己其它几部小说中一直摸索的追寻路径。司汤达死于梅毒病关联后的脑溢血,最后暴尸街上,宛如一座巨大的神像被某种空幻的情爱所摧毁,无声无息中,神像成为废墟,这名伟大作家最后的死亡瞬间,除了塞巴尔德,也令更多人眩晕。第二节《海外》。讲述八十年代初,作者对意大利的一次重访。我觉得这一节充满了一种仿佛是精神分裂症般的幻灭感,回忆是扭曲变形的,不确定性以及幻象,整个一节是回忆的碎片,像精神世界的废墟影像,那些人物和事件虚实难辨,“在阵阵袭来的眩晕中,遥望现在于我而言全然陌生的城市那昏蒙的全景时,记忆的麻痹依然无改。在‘米兰’这个词应该出现的地方,只剩下一种对空洞的痛苦反射。”(《眩晕》第98页)作者走访了许多似是而非般的故地,见了许多恍如梦境般的故人,触景生情,回忆历史往事时产生的那种“眩晕”主题,在这一节表现得尤为强烈,情绪和氛围都是如此。第三节《K.博士的里瓦浴疗之旅》。继司汤达之后,又一位大文豪卡夫卡(K.博士)“空降”到塞巴尔德的以意大利为背景的叙述中。卡夫卡并非来此“猎艳”,而是到意大利北部的里瓦疗养院“洗澡”的。不能说这是对卡夫卡小说的仿写,事实上塞巴尔德对卡夫卡的确推崇备至,但在这一节中,的确溢满卡夫卡的气息和元素,不妨看做是卡夫卡小说之外的一个延展性虚构。这段虚构中有一个有趣之处,是做为卡夫卡一部未完成的小说中的一个人物,猎人格拉胡斯的出现,成为他小说之外的再次“分身”。这个人物在四个章节中都有出现,绝非信笔所致,实际上他是塞巴尔德“眩晕”主题的一个重要元素。许多人物包括作者和卡夫卡,都有过航行晕船的经历,而猎人格拉胡斯的“晕船”是他们的最早参照,塞巴尔德让这种参照成为了一个“眩晕”的重要标识。四节当中,这一节篇幅最短,但在我看来,却是最有力强化主题的部分,是塞巴尔德“眩晕”主题思考的高度整合,在全书中以一种晶体般的作用熠熠闪光。第四节《归乡》。仿佛是第三节的一个复调,尽管他返回的是故乡W,但最后讲述的还是一位猎人之死,汉斯.施拉克,他的神秘私情之外的神秘死亡,和猎人格拉胡斯之死有着极其可疑的相似之处,这不是简单的雷同,而是塞巴尔德的复调结构,格拉胡斯死在小说里和虚构里,眩晕感的层次较为清晰。而施拉克之死,更像一个疑案,带有强烈的迷惑性和悬疑感,他与酒吧女孩罗曼娜的神秘隐情让他最后的死亡自带蛊惑,塞巴尔德在这里使用了大量留白,让情爱与死亡的谜团更加扑朔,尤其是“死者的左上臂文着一艘小小帆船”(《眩晕》第201页),隐喻感强烈。而在施拉克死后,作者回忆起与罗曼娜上学时,看到的黑板上记录下的一组小小w村近四百年来,被火灾和战争夺去的上千人的生命数字,猎人之死与历年来的死亡事件串联在一起,钩织成一座巨大的历史墓穴,是埋藏在地下的废墟幻影,令人战栗。这种氛围在最后一节结束(本文开篇时讲到的那场伦敦大火)之前,塞巴尔德写道:“在明亮的天空条纹的映衬下,阵雨像一面巨大的黑纱葬旗,从覆盖整个城市的蓝黑色云层中泻下。”(《眩晕》第210页)这不仅是塞巴尔德因为景色中的过于强烈的反差对比所产生的视觉“眩晕”,更是他在现实的迷惑中反思历史废墟所带来的心理悲怆。
看上去,塞巴尔德是一位谨慎使用句号的小说家。他的长句形成了自己的叙述格调,几乎随处可见(篇幅所限,不作引用)。我会想到法国的克洛德西蒙和普鲁斯特的长句,比较之下,西蒙的长句被人赞誉为油画似的延宕,普鲁斯特的意识流又如夜奔之河。而塞巴尔德,我特别想把它们比喻为音响领域中的混响效果,它让整个一节完整的句子有了返回式的深度和延时声频,对于历史反思这样的语境而言,它真是最好的配置,我们仿佛可以从每一节带有强烈的塞巴尔德式语感的长句中,聆听和感受到语言的震颤性与穿透力,它们穿行于历史的那些废墟与瞬息虚幻中,给塞巴尔德以及我们的读者,带来一波连一波的眩晕……值得一提的是,在我们做为阅读者的拨冗与偱证中,在薄凉的那些废墟间,依然可以攫取到塞巴尔德带给我们的丝丝暖意,尽管不够浓烈,但已足够滋养我们阅读时所需的身心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