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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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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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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垒书院:两日闲云,半卷时光

一、抵达木垒书院

迷迷糊糊中,欢腾的车轮嘎一声刹住,司机嘟囔一句:到了。我睁开眼睛,车里只剩下我一个,车外是一座杨树撑天的大院子。铁门旁的大石碑上稳稳当当刻着四个大字:木垒书院。

果真到了。我抱着行李跳下车,晕晕乎乎往里走。一辆黑色奥迪在我之前开进了院子,车上坐的莫不是刘亮程老师?啊,但愿是刘老师。

我按住噗通噗通狂跳的心,紧随其后,不料,门里窜出来一黑一黄两条狗,不管车里下来的人,却朝我汪汪个不停。

车里只下来黑短袖牛仔裤的一位短发女士,并没有刘老师。我只好站在门口一边给金老师打电话,一边跟两只狗套近乎。我叫一声月亮,黑狗摇头摆尾地跑来了,我再叫一声星星,黄狗也犹犹豫豫走过来,等金老师出现时,黑狗已经蹭着我的裤腿,开始撒娇了。

金老师站在车旁,跟钱老师说话,我只好跟两只狗继续讨价还价:星星月亮,先让我进去行不?俩狗虽然表情友好,态度依然坚定,就是不放我进去。

金老师跟钱老师说了几句话后笑盈盈向我走来:你是安蓝?我一边驱赶腻腻歪歪直往我身上扑的黑狗,一边笑答:我是安蓝。金老师喝住黑狗:去!这狗就是喜欢黏人。黑狗悻悻地躲到了一边。黄狗一直不远不近地观察着我。

我说:我叫它月亮,它就欢欢地跑来了。金老师说:月亮没了,这是本巴。哦,我心里一沉。那个是星星,金老师说。我知道,我在刘老师的书里早已与它们相熟了。

我还以为她是安蓝呢!金老师笑着看看钱老师,对我说:赶紧进来,累坏了吧。我心想:昨晚八个小时火车,踢哩哐啷一夜。今早又是四个小时汽车的东摇西晃,能不累么?但我倔强地摇头笑笑:不累,一点都不累。

金老师对钱老师说了一句:您先转转,我安顿一下她就来啊。钱老师点点头,向院里走去了。我跟着金老师走进左手一排房子的第一间。你来得太好了!金老师一打开门,便说:现在这整个多人间,全是你一个人的了。这么多床,你随便睡。

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我一个?大概我的表情太过夸张了,金老师忙解释:我们这里七八九月才是旺季,现在淡季,加上刘老师对居住的人有要求,又不想让太多人进来,所以目前就你一个。

好吧,就我一个,这个事实让我有点喜忧参半。喜的是,我可以自由自在享受孤独,不必在意别人的目光。忧的是,这么大房间,这么多床,就我一个人住,有点……害怕啊。但总体来说,喜的成分多一些。因此,我立马又喜滋滋的了。

这就像你去看电影,整个电影院只有你一个,相当于包场,是不是很爽?金老师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我。好像我捡到一个大便宜。我忙点头如捣蒜:嗯嗯,我有过那样的经历。但其实,那次我一个人看电影的感觉不是爽,而是恐怖。本来电影并不怎么恐怖,就因为整个影院只有我一个人,而显得恐怖。

一间大教室改成的两间客房。外面一间大一点,分别在靠窗和靠墙的位置支着两张单人床,两张高低床。房子中央的方桌上,摆着一个瓷瓶,插着干枯的麦穗、芦苇、蒲公英,朴素又别致。教室改成了客房,黑板却依然是黑板,上面凌乱地画着一些图案。靠近黑板的角落,放着一个老年间的木箱子,画着一些花卉,看着亲切。

里面的客房小一点,只有四张单人床,都铺着干净的白色床单被套。两间客房靠东边还套着一间,是玻璃顶落地窗的阳光房,砖墙粉刷成白色,门口装着马灯。窗户上挂着竹帘。细碎的光,穿过珠帘缝隙,落在地面上,明媚又清凉。房间中央是一张铺着麻布的长条桌,桌子两边各摆着一张长条椅,椅子上放着三个草编的蒲团。看着那蒲团,我真想立即盘腿坐上去,闭目养神一会儿。

整个房间明亮、雅致、舒适,很有艺术气息,是我喜欢的样子。倘若有三两好友,灯下对酌聊诗,何其美哉!

放下背包,金老师说,来,我先给你们介绍一下书院。金老师的声音银铃一样好听,虽然夹着一点西北口音,但普通话很标准。她一边往里走一边为我和钱老师介绍书院的来历,那架势颇有点导游风范。

2013年的一天,刘亮程老师来菜籽沟采风,一下子就爱上了这里。他说年轻时候的村庄他没法选择,老了的村庄他就选这里。当时这里是一座废弃的小学,院子里长满一人高的荒草,教室的墙都破破烂烂,农民都把这里当成了羊圈,刘老师买了下来,经过不断的修整打造,才有今天的模样。

我转着圈打量一番,果真是八九十年代的小学模样。南北两排教室。教室中间一大片空地,留出中间行人和走车的通道外,其余部分修整成了园子。园子里是半人高的荒草和三四层楼高的松树。一些石头雕像,半蹲在草丛里。松塔和落叶铺满了地。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和谐。

你们看到的这些石兽一共九个,金老师指着草丛里的石像说,俗话说龙生九子,这九个都是龙的儿子。金老师讲完石兽,又转身指向西边台阶上面竖着的一块巨石。那块石头足有两米高,一米宽,上面画着躬身作揖的孔夫子。这块石头是刘老师专门从山东运过来的,金老师说完看着我和钱老师。我俩毫不意外地同时惊呼了一声:这得花多少钱的运费呀!

我也曾问过刘老师,为啥要从山东那么大老远的弄块石头过来?金老师一边笑着一边继续讲解:刘老师说孔子的故乡在山东,所以山东的石头刻画孔子,更有灵气。好吧,为刘老师的这份诚心点赞。我心里默默向孔子拜了拜。

孔子后面是一排平房,门口分别挂着“五车”“七贤”“九歌”的小木牌。金老师指着其中一间对钱老师说:今晚你就住这里。我才明白,这几间是贵一点的客房。来之前问过价格,一晚上四百多。正想看看,金老师又引着我们走向左边的一排平房。

第一间门口挂着“西部之家”和“新疆爱成长文学社学员采风创作基地”的牌子。第二间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书房”和“刘亮程”。金老师大概知道来人都对刘老师的书房感兴趣,打开门,让我们进去。教室的基本样子没有变,硕大粗壮的房梁椽檩都裸露着。黑板对面的整面墙是木头书架,堆满了书籍。下面是一张大炕,炕上铺着草席和几个蒲团,中间放着一张草编的炕桌。书房中间一张大桌子,是原模原样展开的一个双扇门。

走出书房,就见刘亮程老师在院子那头坐着,仿佛刘二从《一个人的村庄》里走出来,坐在那里等我们一样。

我不由自主走过去,刘老师站起身:白汗衫,黑裤子,高亮的脑门,红润的脸膛,不太明显的微笑。他与我握手,并问我是不是从甘肃来,我说是的,他问坐火车来的吗?我简单说了一下来的过程,他说那还行,一路上看着风景过来的。他的语速缓慢而又淡然。仿佛没有情绪的风。

两句话说完我不知该说什么,刘老师便建议我们先去看看文学馆,等会儿一起吃午饭,并指出文学馆的位置。我便和钱老师一起向文学馆走去。

二、跟着刘亮程老师游园

从刘亮程文学馆的“一场刮过新疆的风”里面出来,忽见刘亮程老师戴一顶草帽,站在书院门口向我招手。我愣了一下,向他走去,心里惴惴的,不知他要跟我说什么。走到跟前,他问我从事什么工作,我说在煤矿工作,他问下过井没有,我说没有,女人不用下井。看他感兴趣,我便向他介绍了我的工作。听说我以前的工作是发矿灯,他的双眼亮了一下:发矿灯这件事儿听起来就很有趣啊。肯定有很多故事吧?我笑着点点头。确实有很多故事,但我写出来,可能就浪费了。

天蓝得梦一样,白云更是像新疆棉,白得耀眼。太阳热情地照着我的脊背,经过十几天新疆阳光的热情涂抹,我知道自己黑得接近晶虹煤了,但依然愿意站在这大太阳底下,跟崇拜了很多年的作家聊聊天。

钱老师这时从另一个展厅出来,见我和刘老师站着说话,便走过来。刘老师说:走,我带你们参观一下书院,然后吃饭。我们便跟着刘老师往书院走。

走了没几步,碰到一个奇怪的“门”——用木头做成的繁体字“門”。刘老师站住,指着门说:这是我们书院的网红门,我做的。我和钱老师都倾佩地看着刘老师,他的表情里藏着不显山露水的开心。知道刘老师会木匠活,没想到还这么有创意。

来,给我们俩合个影吧,刘老师说。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极不喜欢拍照,何况现在晒得跟炭一样。但刘老师邀请,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呢?拍完照继续往前走,刘老师又指着院墙边一个枯木做的跷跷板说:这个跷跷板,是我给孙女做的。还能玩呢,不信你们坐上去试试。我和钱老师便走过去,一人坐一头,玩起了跷跷板。

两个年中年妇女玩跷跷板,真有点难为情……所以,只晃了两下,我俩便赶紧从跷跷板上下来。刘老师走过来,指着支撑跷跷板的木轮子说:这个轮子是从拉麦子的板车上拆下来的,还能推着走呢。说着,推起跷跷板往前走了一下,那轮子果然咕噜噜转动起来。钱老师惊叹道:刘老师你也太能了吧。刘老师嘿嘿笑了一下:我是个木匠嘛。

院墙边还堆着一些碾子、石磨、碌碡、犁铧、锄头等农具,刘老师一本正经地说:这些都是我用过的。钱老师啊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刘老师又嘿嘿一笑,补了一句:他们说的。见刘老师如此亲切随和,我皱缩的心也舒展了不少,便问他:那面木门做的墙在哪里。刘老师又呵呵一笑:在书里。

啊,原来是虚构的。那么说,那面装满镜子的山坡,也一定是虚构的了。忽想起他说过的一句话:文学若是照搬现实,是没有意义的。看来我对文学的理解和认识,还是太浅薄了啊。

后来重新阅读《大地上的家乡》才发现:木门墙和山坡上的窗户都只是刘老师未能付诸实施的想法。太惭愧了,书读过的时间并不长,竟然都忘了。

穿过文学馆和书院之间的一片果园,拇指蛋大的小苹果可可爱爱的挂满了树枝。刘老师说:到了秋天果子成熟时,吧嗒吧嗒往地下掉。鸟啊,兔子啊,老鼠啊,还有我家的鸡鸭鹅都来吃。我们这院子里,动物可多了,什么动物都有。说这话时,他满脸骄傲,像一个国王。

穿过果园,来到孔子像前,刘老师为我们介绍了从山东运过来的这块石头,他说那时候还年轻,总想干点什么大事。说着,转身走进挂有“七贤”木牌的房子。

房间也有三个套间。最后面套间也是玻璃房顶落地窗,能看到后院的花草树木。屋中央摆着茶几,沙发。坐在沙发上,看书、赏景、听音乐,都很美。倘若有很多钱,我真想在这样的房间里,住上一两年啊。

套间后门有一道窄窄的台阶,直通后山。刘老师在前面走着,回头对我们说:这台阶有点窄,你们小心点。穿过一片杏树林,来到一座木篱笆园子前,刘老师说,这是我家鹅住的地方。说着,鸭鸭鸭地叫了几声,树丛后面立即传来嘎嘎嘎的一片回应。紧接着,几只大白鹅摇晃着胖身子,欢天喜地跑了过来。那样子像是来领奖的小孩。

刘老师真是太调皮了,竟然把鹅叫作鸭鸭,我们都不由得乐了。但是,什么名字,不是由人乱起的呢?倘若一开始,它们便被叫作鸭,那么现在或许就会有鹅鹅鹅的名字了。

鹅见并没有吃的,又扭着屁股走了。我们也顺道下山,走出树林,来到一座偌大的菜园前。茄子、洋芋正在开花,辣椒、胡萝卜、白萝卜都在长个儿,白菜、芹菜、青笋,碧玉一样铺满了半边园子。靠南的客房后面,是一片油菜花。开得像假的一样灿烂。一架葡萄挂在最北边,葡萄架旁边是个木制凉亭,凉亭旁边耸立着一座白色二层小楼。楼顶中间一个阁楼,将二层楼顶成了三层,屋顶是两泼水的人字形,屋檐稍稍翘起,既美观又生动。

钱老师问:那座楼是你住的地方吗?刘老师说:是,是我的卧室,也是我的书房。以前我在院子门口的书房写作,后来来人实在太多,干扰太多,我就搬到这边了。

蓝天下,白房子看上去朴素又圣洁,仿佛一个村庄与城市结合的梦。两三朵白云飘过来,又像一个童话。刘老师虽然出生和成长于农村,现在又在农村养老,但他心里永远住着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这从《本巴》里就能看得出来。

那里有草莓,你们去吃。刘老师说着走进凉亭,坐下来。我和钱老师走到楼房侧边,果见一片草莓地,翻开叶子,红丢丢的草莓藏在叶子下面,乖巧得像害羞的女孩儿。品尝了几颗甜美多汁的草莓,刘老师说:过来吃瓜吧。

我们一起过去,见一位老妇人坐在轮椅里,一定是刘老师的妈妈了,我和钱老师叫了一声阿姨。瘦削的阿姨,坐在轮椅里,显得更加瘦小了,但看上去精神头还很足,她冲我们笑笑,没说话。刘老师的爱人身穿宽松的红裙子,捧出一个大西瓜来,我们一人捧起一牙,虽然刚刚吃过草莓,但这西瓜依然甜得令人心颤。

刚吃完瓜,就听到金老师呼喊:吃饭了!

餐厅在白房子斜对面,一座精致美观的黄色木制大屋,餐厅里摆着十几张方桌。刘老师在第一张桌前坐下来,说:想吃啥自己去盛。我当然知道应该先为刘老师盛一碗,但他说,我自己来,我便当真了。我这个人就这样,一遇见美景和自己崇拜和喜欢的人,就瞬间把脑袋装进了口袋。

吃完饭,刘老师对钱老师说:你把安蓝拉上到处转转,我给你写字去。

在路上,我和钱老师才有了简单交流。她叫钱建军,笔名胡杨树,新疆有名的作家,即将出版一本小说,这次来是要刘老师为她写一个书名。这时我也才知道,刘老师练习书法已经多年,他的书法与他的文字一样,自成一体,朴拙有力,充满意趣。

车沿着菜籽沟一路往南,路上几乎见不到行人,两边的树丛里隔一段便闪过一个农家乐,有的古朴雅致,有的鲜活靓丽……钱老师说,以前这沟里的人几乎都走完了,只剩下一些走不动的老人,守候着最后的村庄。自从刘亮程老师来到这里,建了书院,并长久住下来,才把这座即将消失的村庄挽救了回来……

是啊,这就是文化的力量。倘若没有刘亮程老师这样有情怀的作家,我恐怕就看不到今天这样美丽的菜籽沟了吧。说到菜籽沟,我突然意识到,一路上并没有看到油菜花,只看到波澜壮阔的麦田。那些麦子并不像我们经常所见的那样,要黄就全部黄,要绿就全部绿,而是黄绿掺杂着,像宽阔的河流一样翻山越岭流向了远方。

或许是窗外秀美的风景,让两个原本陌生又拘谨的女人慢慢放松下来,短短半个多小时,我们便对彼此有了大致的了解。钱老师原来写报告文学,后来改写小说,出了几本书。她也喜欢画油画,这次来带了画板和颜料,本想在木垒书院住一晚,怎料刘老师要乘她的车回乌鲁木齐,便只好改变计划,提前返回。

这多少有点遗憾。倘若她留下来,晚上我们可以一起看星空。

下午四点半,刘老师写好了字,和钱老师离开木垒书院去乌鲁木齐了,临行前他说:你跟我妈聊天去吧。有啥事在微信上说。

好吧,写作也好,做人做事也罢,都得靠自己。不远千里来见一面,不过是因为太喜欢《一个人的村庄》太喜欢文字给予的安慰和力量。至于聊天,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擅长的人,不管是现实还是虚拟。所以即便是加了很多名人大咖,也只是在通讯录里沉默着,从不会去打扰。

但,即便是这样,也很好,不是么?

三、最美的风景

刘老师和钱老师走了,我在院子里坐下来,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嗯,这是我喜欢的时光,一个人,静静地,自由自在。惬意缓慢蔓延到每个细胞。我想好好睡一觉,却舍不得。

刘老师临走之前,对我说:你跟我妈聊天去吧,有啥事微信上说。或许刘老师也以为我不远千里跑到木垒书院,有啥正事相求。其实,我不过是因为太喜欢《一个人的村庄》,太喜欢刘老师的文字。当然,我也好奇,写出这样伟大作品的刘亮程老师,他的生活,他的木垒书院,他的菜籽沟。

但我绝对没有某些人在文章里含沙射影地编排我的那些目的。说实话,我对待活着这样的大事都没啥目的,糊里糊涂乱活一气,活到哪儿算哪儿,写文章更是无所用心,只为自己喜欢的人写,只写自己喜欢的东西。至于成名成家获名得利,从未奢望过。

何况我从小便知道:凡事都得靠自己,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去做,别指望靠任何人,或走捷径。

这亦是我喜欢的地方。松树足有三层楼高,硕大的树冠投下松香味的阴凉,遮住大半个院子。这在气温高达三十多度的盛夏,无疑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奖赏。院墙边的杨树,直戳戳地挺立在阳光里,足有六七层楼高,浑身叶片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我对白杨树,情有独钟,唯有白杨树知道为什么。新疆到处可见的树,便是白杨树。一排排,士兵一样,守卫着麦田,守卫着村庄,守卫着边疆。

树下的园子里,杂草都长野了,足有半人高,大概是两只狗常在里面打滚玩耍,密密的冰草东倒西歪的瘫成一片。一些不知名的花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开着,懒懒散散的样子。更懒散的是松塔,大概是看腻了高处的风景,啪嗒一声跳到地上,想看看地上的风景,谁料还没站稳,边牧本巴便一溜烟跑过去,用爪子碰一碰,又用湿漉漉的鼻尖闻一闻,然后叼在嘴里尝一尝,又吐出来。不一会儿,又故伎重演一遍。金老师说,这狗一岁,跟六七岁小孩一样,可调皮了,而且它爱吃草,这下我信了。

刘老师的妈妈偶尔会开着电动轮椅过来,在院子一角静静地坐着。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跟她唠唠嗑。她说只有夏天她才会来书院住一段时间,冬天她就回沙湾了。我问沙湾还有亲人吗,她说还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我又问她,刚才从院子走过去的男人是谁,她说,是小儿子。哦,真是记性太差啊,其实这些《大地上的家乡》里都写了,我怎么忘了呢。

老太太八十多了,尽管瘦削矮小,依然精神硬朗。我以为她坐轮椅是行动不便,不料她竟从轮椅上下来,蹲在一块地边,给几株瓜苗儿浇水。她说这几株瓜苗儿,今年长得不太好。

院子里,还时常出现一位沉默寡言的老太太,身材瘦小,皮肤白皙,面相能看出年轻时是一位美人。刘老师的妈妈说,那是亲家,稍微有点脑梗,所以不爱说话。

透过树的缝隙,可以看到,亮白的云朵,在崭新的似乎是刚出厂的蓝布上溜达。黄狗星星一直安静地卧在屋后的阴凉里,黑狗本巴精力过剩,消停一会儿便跑去逗逗大白鹅,逗得大白鹅们心惊胆战的,嘎嘎嘎乱叫一通。

我在树下坐着坐着,困意坦克一样开过来,碾压在我的眼皮上,我起身回到房间,倒头便睡过去,直到金老师打电话叫我吃晚饭。这段时间,天天在外露营,虽然快乐的冒泡泡,但夜夜睡不踏实,欠了太多瞌睡了。

吃过晚饭,金老师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一般人都不知道。我一听,浑身的细胞立即支棱起来。

跟着她从鹅圈旁边穿过一片杏树林,向后山走去。走到山坡上一排铁栏杆跟前,她踮起脚尖,抽出一根铁杆,三寸宽的空格,突然宽了一倍。她看着我,问:你能钻过去吗?我看了看那宽度,很自信地说:当然能。她便像地下党交代任务一样,郑重其事地说:钻过去,爬上那片山坡,你就能看到菜籽沟最美的风景。

美景对我的诱惑约等于爱情。于是,我顺着她指点的方向,钻过栏杆,向山顶走去。山坡并不长也不陡,我没费吹灰之力便爬到了山顶。眼前豁然宽展明亮起来。目之所及是连绵起伏的麦子山。一座连着一座,呈现出美女胴体般柔和优美的曲线。脚下的整座西山坡,也是麦田。那麦田并不像我们那儿的一块一块方格状,而是整座山的麦子,像海浪一样,从山下爬上山顶,翻山越岭排山倒海而去。

向阳面的麦子即将成熟了,呈现出刚烤熟的面包色。背阴面的麦子,依然黄的黄绿的绿,因地势和受到的光照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黄绿色。倘若只有麦田,这风景不能称为美景。最美的是,在成片成片的麦田里恰到好处地长着一些灌木丛和树丛。灌木丛里又点缀着一丛丛紫色的鼠尾草,以及黄色蓝色的雏菊。

我站在山顶,痴迷地看着对面的麦子山,心想:这些麦子真是活出了麦子的尊严和气势啊。哪里的麦子能有这儿的这么声势浩大和理直气壮呢。

从不角度拍了好些照片,我沿着山梁向南走去。

或许是因为脚下这座山是书院的地界,山顶的野花野草才长疯了吧。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草,像没人管的孩子,野天野地的野跑着。跑累了,就躺成一片,开开花,结结籽儿,随风摇摆着。时而玩一会儿蚂蚱,时而玩一会儿蛐蛐。一只咕咕鸟像是在催我,不停地说:快点走,快点走。我只好不停地向前走。

走过了书院地界,山顶上也是麦田了。或许今年雨水不怎么好,硬梆梆的地里,麦子长得稀稀拉拉,黄的黄了,绿的还绿的。金老师说,山上是旱地,种下了,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我突然觉得自己也像这山上的旱地一样,写下那么多诗歌,也只能听天由命,等着天雨的浇灌和命运的垂青了。唉,哪里的农民都不易啊。活着,都不易。

继续往前走,看到不远处的树荫下,几座坟茔插满了鲜艳的塑料花,花里胡哨的样子比山下的农家还要热闹几分。年轻的时候无知无畏,很多次独自穿过坟堆,爬山过河无所畏惧。现在越活越胆小,敬畏的事物越来越多,因此看到坟便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转身往回走了。

回到书院山上,坐下来,吹着风,发着呆,一直把太阳送回家了,我才下山。金老师看到我下来,大眼睛瞪得更圆了:我以为你睡着了呢。以前来过一个大学生,天黑了都不见下来,原来她在山上睡着了。我说,可惜下午我睡过了,不然真可能睡一觉,山上的草丛暖暖的,坐着很舒服。

新疆的天黑得真晚。十一点半,天才黑透。藏在草丛里的蘑菇灯,一个一个亮起来,也仅仅是萤火微光。金老师说:刘老师不让在院子里装灯,说灯光破坏了星空。但我们担心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住在院子里的客人不方便,所以装了几个小灯。说着,她指指对面客房门口的三盏小灯:那三盏也是今天才装的。

一共六盏灯,像六只萤火虫一样,各自照着身边一小块地方。院子里依旧黑乎乎的,这灯也的确是象征性的。我心里隐隐有点忐忑:如此之黑之大的院子,今晚就要我一个人住了。但是一想到璀璨明亮的星空,我又释然了。为了看星空,我们扎营在大地之子身边的戈壁滩上。也曾在乔尔玛和赛里木湖边半夜爬起来看星空,都没能看到一座像样的星空,今晚总能看到吧。

金老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你早点睡吧,今天一天也累了。说着,站起身,走了。我叫本巴留下陪我,它转身看看我,又看看走远的金老师,毫不犹豫地跟着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院子里。

又剩下我一个人。我其实早就习惯了一个人。我也喜欢一个人。我就那样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院子里,仰着头,看啊看啊。终于,那些明星们,从舞台深处,前呼后拥地闪亮登场了。密密麻麻,挤挤挨挨,闪闪烁烁。衣着在闪光。脸颊在闪光。眸子在闪光。红唇在闪光。靴子在闪光。指甲在闪光。浑身每个细胞都在闪光。心呢,心也在闪光。

多像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我曾在飞机上看到过这样的城市,明亮的灯火彻夜不息,像一场盛大的舞会。

果真像一场盛大的舞会,因为看着看着就发现,星星们开始摇晃、旋转、一颗搂着一颗、一片挽着一片。旋转啊旋转。应该是华尔兹。或者是探戈。或者是开始蹦迪了。继续看下去,有些星星,跳出舞池,逃跑了。大概是跳累了吧。我确信那些逃跑的,真是星星,而不是飞机。因为那样蹑手蹑脚的,一直逃到了天边。

一直看到一点多,脖子都疼了,才回到屋子。心想:睡到三点,再出来看一次。然而将屋里的灯一直亮到了三点,却没有胆子出门。只好鼓足勇气关了灯,然后不知不觉进入了《本巴》世界……

四、麦田随心游

新疆的天虽然黑得晚,亮得却并不迟。六点半,迷迷糊糊中看到窗外大亮了,虽然没睡够,还是一骨碌翻起身,要去看日出。悄没声息钻出铁门,就向对面的山坡爬去。

山坡上都是麦田。麦子将黄未黄,据说还有十几天就能收割了。机器播种的麦田里,总留下两道蜿蜒小径,我便沿着那窄道,一路爬到山梁上。

山后还是山,这是早想到的,没想到的是,山后的山上,不仅铺天盖地的麦子,还有大片大片浓绿。应该是鹰嘴豆。昨天问过金老师,她说木垒县最出名的两样特产,一样是麦子,另一样就是鹰嘴豆。

太阳从麦子山上露出了头,毛绒绒的脑袋,一晃一晃的。其实,我知道它早已升起多时,只是跟我一样,刚刚爬上对面的山头。眯着眼再看一会儿,它便把长长的,柔和的手掌伸了过来。我也伸出手,与虚空轻轻一握:你好,太阳,你好木垒。

沟里的公鸡叫了一声。那高亢的,曲折而悠扬的嗓门,一嗓子就足以把整个沟,以及沟两边的山山水水和人家叫醒。那是木垒书院的大公鸡。紧接着又传来几声鹅的呼应——刘亮程老师在《大地上的家乡》中写到:鹅的叫声,很宽,像在半空中打开了一扇门。的确很形象,几只鹅欢快的叫声,像同时在木垒书院上空,打开了好几扇门。

木垒书院的一切,都那么和谐自然。令我难忘的一个场景是:冬天雪后,小黑狗卧在门口的毯子上,两只黄猫趴在黑狗的怀里,大白鹅挨着黑狗的脊背,把头伸进羽毛。几只原本会互相伤害的动物,因为寒冷而紧紧依偎在一起,抱团取暖。这暖心的场景出现在《大地上的家乡》里,看到的人,莫不感到由衷温暖吧。

我在一脚宽的麦垄,继续向南走。因为地势不同,麦子的稀薄稠密青黄都不同。虽然住在城乡结合部的我经常在麦地溜达,但这样的发现,还是第一次。因为我们那儿都是平地,所有的麦子要黄一起黄,高矮稀薄也大致一样。

因为光线的原因,今日所见麦田,看上去没有昨天傍晚看到的那么美,但置身一望无际的麦田,也足够震撼。仿佛被太多爆炸性的好消息包围,心中竟生出一丝不安和恐慌。尤其是,走到半阴的山坡处,锋芒逼人的麦子几乎要高过我的腰,车轮留下的小路也消失了,我前后左右看看,不知该往哪里走。

所幸的是,我看到了两棵树,一高一矮,在淡黄色的晨光里,并肩站在一起,淡然又甜蜜的样子。我向那两棵树走去,顾不得踩倒一些麦子了,我得找到一条出路。

稀里哗啦走到两棵树身边,才看清整个麦子山的走向,也就看到了下山的路。心里安定下来,转身看向山沟,一座彩虹屋伫立在绿树浓荫处,为整个山沟平添了一份活泼和喜庆。

金老师说,自从刘亮程老师入驻菜籽沟,带动了这里的经济发展,很多商家也闻风而动,想在这里建高楼开宾馆,想把这里打造成一个网红经典。但是,刘老师坚决不同意。因为他知道,开发意味着破坏。很多优质的风景,因为人为的开发和所谓的保护而遭到了不可逆的损毁,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模样。

尊重自然,保持天性,自在本真地活着,这是刘老师所有文字中呈现的哲学观和生命观。

坐在两棵树身边,深深呼吸着清凉微甜的麦子香,看着山下静谧安详的村落,内心充盈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或许,麦田,土地,村庄,鸡鸣狗吠,这些事物早已深刻在所有人的基因里吧,因此,不论什么人,一旦回到村庄,面对黄土和麦田,都会由衷地回到最自然朴素的本真状态。活得像个真正的人,自然的人。

因此,刘亮程老师才会如此迷恋着村庄,定居在菜籽沟,过着闲云野鹤一样的生活吧。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有一座自己的小院,在安静淳朴的乡下。

五、寻找大地浮雕

吃过早饭,已是九点半,金老师说:如果体力跟得上,就沿着沟一直往里走,走到左边一条上山的路,拐进去,就是伴山公路,一路上风景可美了。也可以去看看大地浮雕,王刚老师创作的,非常震撼。

来之前看过有关木垒书院的一些视频,知道菜籽沟入驻了三十多位作家和艺术家,却不知道画家王刚老师在菜籽沟创作的大地浮雕。听金老师这么一说,立即有了看一眼的冲动。

十点半,背上水壶和伞,金老师说:记得一点半回来吃午饭啊。我答应一声,出了门。

沿着沟里的林荫道一直往南走,过了村委会不久,大路向左分出一支,我便毫不犹豫拐了进去。徒步的好处是随时可以停下来欣赏沿途的风景。伴山公路两边最美的风景,当然还是麦田。麦田之所以美,除了黄黄绿绿深浅不一的色彩,更因为山势的起伏跌宕蔓延逶迤,以及点缀其间的灌木丛和树木花草。

走了大约半小时,看见对面山顶有一座亭子,我便抄近道,沿公路边的田埂一路爬上去。十一点的太阳,毫无遮拦地照着大地上的一切事物。光能够令万物大放异彩,光也能够令万物黯然失色。此时,光线过于强烈,眼前的风景犹如过度曝光的相片,苍白且缺乏层次感和立体感,但依然美得不像话。

亭子里坐着一男一女。我站在亭子外面,吹着热风,欣赏山下的风景。一幅绝美的油画——梵高的风格——奥维尔的麦田——阿尔勒小镇——

是的,阳光下起伏连绵的金色麦田和鹰嘴豆地。恰到好处地点缀其间的绿树。蜿蜒悠长不知去向的小路,连着一座小村子。有人在麦田边放羊。咩咩咩的叫声,勾起我心底深处的痒——童年的记忆之门被撞开,每一座村庄都有老家的影子——这一切铺陈在黛蓝色远山的脚下,更远处,雪山连绵隐约可见。

而如果失去了蓝天动人心魄的背景,白云简约梦幻的装点,这幅画断然失去了明媚和壮丽。

是谁这么天才?创造了这幅画。又是谁如此体贴,为南来北往的过客,打造了这样一座凉亭,能够悠闲自在地吹着凉爽的风,欣赏这盛美的风景。

在凉亭里稍作停留,转眼半小时过去,我赶紧下山,继续寻找大地浮雕。

山下停车场有俩农妇在卖草莓,我走过去向她们打听。两位都伸出手,往南一指,说:顺着沟,往里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头就上山,山上是土路……我一听似乎还很远,便问大概走多长时间。粉色头巾的女人说:不远,一个小时就走到了。一个小时对我来说小菜一碟。粉头巾女人说:走,我把你往前领一段路,正好我家也在沟里。好啊,我很开心有人作伴,一高兴,就把女人的草莓也全盘端了。

聊着天往沟里走。女人脸晒得黑里透红,她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从甘肃来,她说自己的娘家也是甘肃的,甘肃武威的。从哈密一路过来,但凡与汉族人交流没几句,便翻出老底,大多都是从甘肃过来的。不是祖籍甘肃,就是老家甘肃,要么就是亲戚甘肃。这使我对新疆更平添了一份亲切。

问农妇靠什么为生。她说以前也种麦子,但是麦地都在山上,山太陡,每年种麦子收麦子时都有车翻下山来,因此政府不主张种田了。退耕还林后,她家就在山上的野地里,养鸡种草莓,也养着一群羊。男人在南山上放羊去了,中午要回来吃饭,她卖完了草莓,要赶回家做饭。

说着话就到了她家,一排砖房,并没有院子。旁边摞着一个草摞。看上去虽然有些简陋,但也过得还不错吧。女人叫我到她家里喝口水,我婉言谢绝了,继续往前走。

沟里一个人都没有。遇到最多的是喜鹊和麻雀,一群一群的,从树上飞下来,在地上大模大样地跺着步,一点都不怕我这个大活人。偶尔有一条小蛇,簌溜一下窜进草丛,吓得我一惊一乍。四十多分钟后,一堵土墙堵住了去路。我收住脚步,抬头看看,前面是一座浓绿高山,左手有一条搓板水泥路通向山顶。我心里猛然一松,看样子不远了吧。

半坡上下来一个开三轮的中年男人,我问:师傅,大地浮雕离这儿还有多远,他停下三轮车,回答:不远了,再走二十分钟就到了。好吧,我提起断了线的气,继续往前走。

上到山梁,水泥路变成了乱石坑洼的土路,一条通向山后,一条沿着山梁继续向南走了。从小在山里长大,生出一种认路的超能力,因此我凭直觉选的路大多没错。但我这人最大的缺点是,缺乏自信,因此即便是选对了路,也有可能到不了目的地。因为我擅于放弃。

沿着山梁走啊走,倘若没有几十万瓦的大太阳,或许我还能继续往前走个两三公里,我也就不会在最接近目的地的地方打退堂鼓。当然,也就没有了傍晚与金姐姐和金妹妹一起来看大地浮雕的快乐。

是的,看看表已经一点多了,可是大地浮雕还不见踪影,而我已经走得双腿发软,嗓子冒烟,脊背湿透了。再往前走走,走到那棵树,若是还看不见,就果断回头,我对自己说。拖着浑身疲惫走到树跟前,站在山梁仔细端详山沟两侧,并没有大地浮雕的样子。算了,回吧。于是转身,往山下走。

往回走时,才发现自己走了很远。一定要厚着脸皮拦一辆车,我想。可是直到走出沟,也没有遇见一辆三轮车。

走到公路上,再次在心里打气:一定要厚着脸皮拦辆车。可是伸出胳膊摇了摇,没有一辆车愿意为我停下。

快走出伴山公路时,终于有一辆车主动停住了。车窗摇下来,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男人问:请问,英格堡怎么走?我笑着摇摇头:不知道啊,我也是外地人。那你坐车吧?男人又问。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点点头。

徒步十几分钟,坐车却只用了不到三分钟。下车时,我感恩戴德地将半袋草莓留给了女主人。这辆停下的车,以及男人的一句问话,使我重新生起对这人世的信心和热爱。温暖和滋养我们的,往往就是这俗世间一点一滴的善意和友爱,不是么?

吃过晚饭,金姐姐说:走,带你去看看大地浮雕,金老师正好在旁边,说:我也要去。金姐姐是刘亮程老师的妻子,金老师是金姐姐的妹妹,也就是刘老师的小姨子了。两位美丽的女性,是木垒书院最独特优雅的美景。

上午我走了一个半小时都没走到的大地浮雕,开车却用了不到二十分钟。

得知我在离大地浮雕最近的地方放弃了,金妹妹叹息道:再走一点点就到了嘛。我笑着说:要是早上走到了,哪有现在和你俩一起来看大地浮雕的快乐呢?

大地浮雕是2017年画家王刚和刘亮程老师一起策划创作的。他们在几面山坡上,用挖土机挖出几个人脸图形,想着飞机经常飞过这片土地,可以看见。可是后来事实证明,他们的想法错了。刘亮程老师说:我曾无数次坐着飞机经过这里,从来没有看到过。但是,大地浮雕却留存了下来,成为了一道名副其实的风景。

如今,近十年过去,大地浮雕继续被大自然创作着。眼睛和嘴角长出了一棵树,下巴和唇边生出了胡须,鼻子也被风打磨平了,看上去更加像木讷老实的农民了。

六、木垒书院杂记

阳光干燥而又炽烈,仿佛热情过度的陌生人。天干净得像不在人间,云朵更干净。一朵一朵,保持着距离和自我。

没有出去爬山和看风景的时候,我便在院子里,一个椅子一个椅子挨着坐过来,也就到了晚饭时间。

院子里各个角落,随处放着椅子。我猜想,刘老师写作累了,或者写作暂时没有状态的时候,就在院子里四处溜达。不想走了,就随便坐在哪个椅子里,陷入长长的思考。或许,想着想着便进入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所以他的那些小说,才像梦境一样不可思议吧。

我坐在椅子里,既没有思考什么,更没有进入梦乡。我只是默默地坐着,呆呆地看着——略显老态的松树,依然年轻挺拔的杨树,树梢上晃动的天空,地上掉落的松塔,跑来跑去玩耍的本巴。一些不知名的花,在茂密的草丛里,探头探脑。刘老师的母亲,静静地坐在院子另一头。不知在想什么。方老师偶尔会经过院子,不知在忙什么。空气中漂浮着麦子即将成熟的香气,一条水渠哗啦啦唱着歌,穿过院子,不知去了哪里……

一切都恰到好处地呈现着生命本该有的样子。

刘老师说,他只是一个过客,没有权利改变什么,就让它们保持着最初的模样,自然本真地活着,一直活下去。所以,木垒书院并不像一个正儿八经对外开放的书院,倒像是一个不擅打理的私人宅院。树木花草野里野气,鸡鸭鹅狗野里野气,连放在墙根的那些农具,也保持着原有的那种朴实憨厚劲儿。仿佛一套上牛,就可以下地干活了。

院子里有好多门。不是进入院子的门,而是旧屋子上拆下来的旧木门。有的立在墙边,有的夹在两棵树间,还别着门闩。有的门旁边配了一个窗户。蓝色和绿色的漆早已斑驳,露出木头原有的木纹和裂痕。

刘老师曾在《大地上的家乡》里写过一个场景:他收购了很多村里废弃的木门窗,做成了一面门墙……来书院的第一天,我问刘老师:那堵装满门的墙在哪里,他说在书里。后来我又仔细看了书,才发现那只是他的一个想法。

站在两棵杨树间的木门前,我在想:这扇门里,关着怎样一个世界?或许是两棵杨树之间的小秘密?或许是它们奇奇怪怪的幻想?也或许只是一些日常记录?这扇门,就像一个日记本上的密码锁,激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

两棵杨树,或许早都站累了,也看腻了一个地方的风景,它们很想坐下来,看看低处的人间,或者躺下来休息休息,甚至想离开这里,远天远地走一趟,看看更远的远方。于是两棵杨树

白天黑夜地商量如何离家出走,后来意见不合,便吵了起来,甚至互相动了手,愤怒的树叶落了一地……这样想的时候,我突然被自己惹笑了,我这个可笑的人类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还有两个个性十足的门,是用木头镶嵌而成的繁体字“門”。既是字也是门。一个拦在书院和文学馆之间,一个拦在去后山上的杏树林里。这門,腿稍微抬高点就能跨过去,因此观赏性大于实用性,刘老师开玩笑说,是书院的网红門。但我想,它们不仅仅是网红门,更是一个幻想门,一个梦乡门。或许正是它们打开了刘老师脑袋里那些奇奇怪怪,令人匪夷所思的幻想。

临行前的下午,我从前院溜达到后院,看见金姐姐正在菜园子里锄草。她身穿玫红色长裙,头戴凉帽,锄得认真仔细,脸颊上满是汗珠。我想帮帮她,便要过锄头,只锄了一行,腰就有些酸了,忍不住停下捶捶腰。她见状,说:唉,还是我锄吧。你看样子没干过农活。我说我小时候干过,长大再没干过。她笑着说:我小时候没干过,长大后嫁给刘亮程才开始干的。唉,也不知嫁给刘亮程是对还是错。我笑:当然是对的,看你还这么美丽,就知道了。

一时不好意思走开,便又问:刘亮程老师在写作《一个人的村庄》时,大概也没想过会有今天这样的成就,成为一名家喻户晓的伟大作家吧?

金姐姐用那双犀利又智慧的双眼皮大眼睛看了我一眼,幽幽地说:当然想过,一个人如果连那样的想法都没有的话,怎么可能有坚持不懈的追求,怎么可能会有持续不殆的动力?又怎么可能取得日后的成绩?

一席话,仿佛一记猛拳,砸在我的心上,使我浑身一个激灵。

说实话,我虽然爱好写作,钟情诗歌,但从来没有敢幻想过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作家。我只是凭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本能,顺其自然地写着,从来没有认真且用心地思考过写作方向,写作目标,为什么而写,要写到什么程度,实现什么样的理想。

因此,浑浑噩噩地写到了五十岁,还是一事无成。

惭愧啊,我是不是也该有点想法和目标呢?可我总是这样懒散又自卑。懒于给自己定目标,一有目标就觉得压力山大;自卑于才华不足,所以放弃了一切不切实际的想法。

没有一丝风。书院里的花草树木,入定了一样静默着。唯有黑狗本巴跑来跑去,一会儿自顾自玩着掉落在地上的松塔,一会儿跑到鹅圈门口,逗大白鹅。大白鹅胆小,被这调皮捣蛋的家伙吓得窜来窜去,嘎嘎嘎叫成一片。

看完大地浮雕回来,天快黑了,金姐姐问:你明天就走吗?我点点头:嗯。她又问:几点走?我回答:早上六点半。她愣了一下:那么早,吃不上早餐了呀?我说:不吃了,到火车站再吃。她说:那怎么行,要不给你装几个花卷?书院的花卷好吃得很。

木垒书院的花卷的确好吃,今早我已亲自品鉴过了。金老师自豪地说过不下十次:木垒书院的所有蔬菜,粮食,瓜果都是纯天然无污染,没有打丝毫农药化肥的。这的确是。我点点头:好吧。

跟着金姐姐来到厨房。她从冰箱里拿出花卷,又打着煤气,坐上蒸屉,把花卷放进去,还放了一个鸡蛋。我说不用热,现在拿出来,明早就消开了嘛。金姐姐说:热热好吃。好吧,这份细心和周到,在我心里吹过一层温柔细暖的涟漪。我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金姐姐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可惜你明天要走了,不然可以跟我们一起去月亮地村看篝火晚会。那是一个古村落,美得很呢。

我笑笑:明年我还来。

2025.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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