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三点的柏油路蒸腾着热气,沥青被晒得发软,黏住了路过的自行车轮胎。公交站台的铁皮座椅烫得能煎鸡蛋,穿凉鞋的姑娘踮着脚来回晃,塑料凉拖跟地面粘在一起,扯开时发出细碎的响声。蝉在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声音裹着热浪滚过街角,连风都是烫的,卷着快餐店排出的油烟味扑在人脸上。
玻璃门被推开的瞬间,冷气像一汪突然漫出来的清泉,顺着脚踝往上爬。穿校服的男孩猛地打了个哆嗦,背着的书包带在后颈勒出红痕,他下意识拽了拽湿透的衣领,把带着汗味的自己晾在门口的风幕里。空气里飘着旧书的油墨香,混着新书装订时的胶水味,还有角落里咖啡机蒸腾的焦香,像把整个夏天的燥热都滤成了温润的水汽。
书架之间的过道像被树荫遮着的小巷,冷气顺着书架的缝隙慢慢淌。最里面的文史区总是聚着些老人,藤椅被磨得发亮,穿蓝布衫的老爷子把折扇插在裤腰上,手里捏着本翻卷了角的《史记》,眼镜滑到鼻尖也没察觉。靠窗的位置晒得着点斜阳,穿碎花裙的女人把胳膊肘支在窗台上,指尖无意识地划着玻璃上的水汽,膝盖上摊着本翻开的诗集,书页被风掀得轻轻颤。
童书区永远是另一个世界。穿背带裤的小女孩光着脚踩在凉席上,手里举着本《海底总动员》,嘴里发出咕嘟咕嘟的气泡声。她妈妈靠在书架上打盹,购物袋放在脚边,露出半截刚买的黄瓜。穿格子衫的年轻爸爸蹲在地上,把《恐龙世界》举得高高的,三岁的儿子张着嘴惊叹,口水顺着下巴滴在爸爸的牛仔裤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收银台旁边的矮柜上,放着台老式电风扇,风叶慢悠悠地转,搅动着午后渐沉的寂静。穿围裙的店员姑娘在整理堆成小山的杂志,《读者》《知音》《意林》码得整整齐齐,封面上的青山绿水看着就凉快。有个外卖小哥冲进来,头盔还冒着热气,他抓起本《汽车之友》翻了两页,又掏出手机看了眼订单,急急忙忙往嘴里塞了块薄荷糖,推门时带进来的热气被冷气迅速吞没。
穿工装的师傅蹲在哲学区的地板上,沾满水泥灰的裤腿卷到膝盖,手里捏着本《庄子》。他大概是附近工地上来歇脚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泥,翻书时格外小心,指腹轻轻蹭过书页边缘,像怕碰疼了什么。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背上投下一道道光斑,随着书页翻动轻轻晃。
书架投在地面的影子渐长,咖啡区的冰美式开始冒更多白汽。穿西装的白领们陆续涌进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穿米色西装的女士捏着本《VOGUE》扇风,露出腕间晒黑的表带;有人直奔咖啡区,点杯冰美式就占住沙发,公文包随手搁在脚边,露出半截折叠的地铁票。刚放学的中学生背着书包冲进教辅区,几个人挤在习题集前讨论,铅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写,橡皮擦屑落在地板上,像撒了把碎雪。
穿保安制服的大爷推门进来时,额头上还挂着汗珠。他径直走到最角落的报纸架前,抽出份《晚报》坐在塑料凳上,从口袋里摸出个搪瓷缸,喝了口凉白开。报纸被翻得哗啦响,体育版的足球赛新闻占了大半版,他用粗糙的手指点着版面,嘴唇动着数着球员的名字。
暮色漫进玻璃窗时,冷气似乎柔和了些。有妈妈扯着孩子的胳膊往外走,小家伙抱着本漫画书不肯放,赖在地上蹬腿,小脸憋得通红,泪珠滚落,很快被路过的店员用纸巾擦掉。穿校服的女孩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塞进书包,拉链声清脆。她临走前,目光在言情小说区流连了片刻,那里的灯光暖黄,像藏着个温柔的秘密,终究还是转身没入渐浓的暮色里。
店员开始整理被翻乱的书架,手指抚过书脊时,触到本藏在科幻区角落的《小王子》。夹在书中的梧桐叶轻轻飘落,叶脉如掌纹般清晰。
穿蓝布衫的老爷子这时合上《史记》,书页相碰的轻响像雪落在松枝。他把折扇别回裤腰,起身时藤椅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晚风正卷着槐叶等在门口。
路灯次第亮起,书店的灯火也暖融融地透出玻璃,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晕开一片昏黄的光。刚下班的护士推着自行车掠过,白大褂扫过灯影,身影很快融入街角的车流。公交站台的长椅上,蜷缩的流浪汉已然熟睡,怀里紧抱着一本卷了边的旧杂志,封面上那片深邃的蓝海,在夜色里静默地汹涌。
夜色四合,书店里的冷气依旧在书架间无声流淌,如一条静谧深邃的暗河。那些被无数指尖触碰、被目光摩挲过的书页,仿佛还残留着白昼的温度,在灯下泛着柔和温润的光。它们静静躺着,等待着下一位推门而入的寻凉者,在这方由墨香与纸页构筑的清凉里,搁浅一身暑气,打捞片刻安宁——或许是半页诗行,或许只是空调风掠过耳畔的微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