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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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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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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床阵里的星河与晚风

傍晚的太阳把青砖路烤得冒白烟,墙根下的狗吐着舌头直喘,连蝉鸣都透着股嘶哑的疲惫。空气浸了水似的,沉甸甸压着胸口,刚擦过的凉席转眼就黏住后背。忽然有扇木门“吱呀”开了,张阿婆举着蒲扇探出头,嗓门穿透热浪:“搬竹床咯——”

这一声像发令枪,整条巷子都动了起来。男人们赤着膊,脊梁上的汗珠顺着背沟往下淌,弓着腰把竹床从屋里拖出来。竹片擦过门槛时卡了下,“咔”地顿了顿又接着走,摩擦地面的“嘎吱嘎吱”混着汗珠子砸在石板上的闷响。半大的孩子抢着搬小板凳,木凳腿磕在地上“噔噔”响,裤兜里的玻璃弹珠跟着蹦跶。穿碎花衫的媳妇们端着铜盆,往竹床上泼井水,水珠砸在竹片上溅起白烟,带着股清冽的凉。这凉意混着墙根下夜来香的甜,在巷子里弥漫开。

不到半个时辰,巷口的空地上就支起了一片竹床阵。王大爷的宽竹床总占着最通风的位置——那是他娶媳妇时亲手打的,床沿被摸得溜光,右下角还补过一块新竹片,是前年被小宝蹦断了撑的。新竹的黄与老竹的褐,在暮色里拼成一道弯月。老爷子慢悠悠解开蓝布衫的扣子,烟袋杆在手里转了两圈,才从裤腰上解下来,烟锅在鞋底磕了磕陈年烟灰,火折子“嚓”地一亮,烟锅里的火星在暮色里明明灭灭。“今天云脚低,怕是有雨呢。”他吐着烟圈说,手里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扇面上“劳动最光荣”的红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细密的竹纹。

二丫端来切好的西瓜,红瓤上还挂着水珠,放在竹编小筐里挨个儿递。“李婶,你家的瓜真甜!”张阿婆咬了一大口,汁水顺着嘴角流到脖子上,伸手一抹,惹得旁边的小柱子直笑。李婶挥着丝瓜瓤抹布笑骂:“小兔崽子笑啥?今晚让你娘多熬两碗绿豆汤,撑得你说不出嘴贫话!”绿豆汤的清香从李婶家飘出来,混着墙角蚊香的烟味,在风里缠成一团。有蚊子“嗡嗡”飞过,被王大爷的蒲扇“啪”地拍在竹床上,留下一小团黑。

天擦黑时,竹床阵彻底活了。东头的赵师傅讲起厂里的新鲜事:“邻市开了家大商场,里头有能吹冷风的机器,站跟前能冻得人打哆嗦!”王大爷用烟锅敲了敲竹床沿,“咔嗒”一声落了灰:“那哪有咱这竹床舒坦?风吹着,星星看着,不比闷在铁壳子里强?”女人们凑在一堆纳鞋底,线穿过布面的“嘶嘶”声里,混着张家媳妇说东家姑娘的亲事,李家婶子讲西家小子的工作,说一阵笑一阵,蒲扇摇得更欢了,扇起的风里带着汗味和花露水的香。

孩子们起初还围着听,没多久就举着萤火虫在竹床缝里钻。小小的光点在竹影间忽明忽暗,逗出几声低低的笑。

小宝突然指着天上喊:“快看!流星!”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仰起头。夏夜的星空格外清亮,银河像条淡白色的绸带,流星拖着尾巴滑过,引来一片小声的惊呼。王大爷的声音慢悠悠飘过来:“那是织女在织布呢,织累了就扔个线头下来。”二丫伸手去接,指尖只触到竹片的冰凉——竹片的纹路在掌心硌出浅浅的印,像星星的轨迹,和夜风里一闪而过的茉莉香。

后半夜露水重了,竹床渐渐沁出潮气。露水滴在竹片的裂纹里,“滴答,滴答”,像谁在数着时辰。睡在最外头的狗突然吠了两声,巷口的灯影里晃过晚归人的身影。“该收摊咯。”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打盹的人揉揉眼睛,把熟睡的孩子往怀里拢了拢——小宝的口水浸湿了王大爷的蓝布衫,像朵洇开的云。张阿婆轻手轻脚起身,从自家竹床抽了块薄布单,盖在小宝身上,布角被风掀起个小角,又被她轻轻按平。

竹床搬动的声响比傍晚轻了许多,蒲扇被折起来夹在胳膊下,装西瓜皮的搪瓷盆叮叮当当地响。

“明晚还来?”

“来!我炖了绿豆汤。”

脚步声渐远。

巷子里只剩下竹床留下的浅痕,还有石板缝里没来得及清扫的西瓜籽。月亮移到了树梢头,把竹床阵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串被遗忘在时光里的省略号。

如今巷口的水泥地上,孩子们踩着滑板车呼啸而过,车轮碾过当年竹床摆放的位置,“唰”地一声。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停住,指着石板上一道浅痕问:“奶奶,这弯弯的印子是什么呀?”老人弯腰摸了摸,指尖触到冰凉的水泥,像摸到了当年竹片的凉。家家户户的窗缝里,空调外机低鸣,窗帘在冷风里微微鼓荡,窗内的灯光隔着玻璃,亮得孤单。关紧的玻璃窗把蝉鸣都隔得老远,巷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只是闷热的夜里,空调风再凉,也吹不散偶尔涌上心头的怔忡——那年竹床上的星河与晚风,蒲扇拍打的清凉,沾在衣角似的,风一吹就漾开些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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