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的太阳像个泼辣的媳妇,把地面烤得滋滋冒白烟。老人们摇着蒲扇念叨“六月六,晒红绿”,这滚烫的日头便成了天然的烘干机。清晨五点多,槐树下的石凳还沁着凉气,三楼的王婶已踩着木梯往阳台架竹竿。竹影在灰墙上跃动,竹梢悬着的旧草帽,随着她的动作悠悠地晃。她特意将去年晒得泛白的蓝布衫搭在竹竿尖上,笑道:“让太阳再狠狠焐一焐,兴许明年又能上身。”
空气被晒得透亮,蝉声从早到晚织成密网。平日树荫下弈棋的老头们失了踪影,楼宇间的空地却骤然活泛起来。晾衣绳纵横如桥,串起道道流动的彩虹;棉被胖乎乎地拥着栏杆;旧书在门板上摊开肚皮晒太阳;连楼道里沉默的自行车也被请出,车座上覆一方碎花小布。刘奶奶的腌菜坛子倒扣在青石板上,坛沿洇出的水圈儿,早被烈日舔成了白碱痕。她弓着腰,用围裙角细细擦拭坛口,嘴里絮叨着老理儿:“伏天晒透坛沿儿,隔年腌菜才蹦脆。”
王婶套着蓝布袖筒,“嘭嘭”地拍打棉被,声浪惊飞了槐枝上的麻雀。金尘在光柱里浮游,嘭嘭声里混着棉絮松动的簌簌响,像春雪初融时的细语。阳光晒得棉被发烫,拍打的掌心都沾着暖烘烘的热气。她额角的汗珠顺着沟壑蜿蜒,撩起围裙一抹脸,腕上的银镯子倏地闪过一道亮光。“小李家的,蚕丝被该翻面喽!”她朝对面阳台扬声道。“哎,就来!”脆生生的回应立刻传来。拍打声里裹着她的经验:“得顺着棉线经纬拍,散了筋骨可要结团。”
院角阴凉处,张爷爷搬出藤椅,面前一方洗褪了色的蓝印花布,托着几册纸页焦脆的线装书。老花镜滑到鼻尖,他指尖极轻地捻起一页,陈年的尘埃在光束里旋舞。“喏,民国二十三年的老课本,”他对蹲在一旁的小孙子说,“你爹认字就靠它。”孩子的小手刚要探,被他轻轻挡开:“页子酥了,得像待嫩豆腐。”袖口拂过书脊上暗绿的霉斑,指腹摩挲着“民国二十三年”几个字,他喉头动了动——那年,爹也是这样,指着这书上的字,教他念“人之初”。
日头攀到顶心,晒场沸到顶点。竹竿不堪重负地呻吟,谁家床单忽地被风扯落,惹起一阵笑骂与忙乱的追捡。刘奶奶端着大竹筛挪出来,筛底铺开陈年的陈皮和干辣椒片,金红交错,灼灼耀目。几个赤膊汉子扛着门板穿梭,脊梁晒得油亮,汗珠滚过便留下蜿蜒的霜痕。
日头往西斜了斜,树荫在地上拖得更长。老李扛门板经过,顺手将对门周奶奶的竹匾推往日头最毒处。槐叶蜷起了边,蝉噪透出嘶哑的倦。没人留意西天正堆起铁灰的云山,边缘镶着诡异的亮白。李大姐猛一抬头,炸雷般的嗓子劈开闷热:“要打暴落喽!快收!”
晒场瞬间鼎沸!拍打声、吆喝声、脚步声拧成一股绳。李大姐蹬板凳够竹竿,“嗤啦”一声裤腿被锈钉豁开,她搂着床单就往屋里卷。王婶抱着被卷冲向楼道,后腰旧伤针扎似的疼,嘴里连珠炮似的喊:“搭把手!张老爹的书!命根子!”
铜钱大的雨点砸下时,最后一角棉被塞进阳台。楼洞里喘气声此起彼伏,有人扒着窗沿笑骂:“这日头爷,翻脸比翻书快!”王婶抹着汗噗嗤乐了:“亏得抢进孙子的虎头鞋,姥姥熬瞎眼绣的,小虎眼乌溜溜神气着呢!”张爷爷颤巍巍将书收进樟木匣,干燥的樟叶气息裹着墨香漫开,他轻拍匣盖:“好险,好险。”
雨脚收住的瞬间,蝉鸣突然清亮起来。云隙里又漏下万道金针。晾衣绳上重新缀满琳琅,雨洗过的天蓝得沁人,空气里漾着的,是阳光蒸腾雨汽后愈发清冽的棉麻暖香。孩子们在垂挂的万国旗间追逐嬉闹,斜阳把小小的身影拽得老长。惊起的微尘里,竟浮着半弯浅浅的虹。王婶把吸饱了日光的棉被抱进屋,叠被时忍不住将脸埋进去,深深一嗅,眼角漾开满足的细纹:“嗯,是日头的味道,裹着它,黑甜一觉到天亮。”
夜色温柔,窗棂透出暖黄光晕。被阳光焙烤、急雨淬炼过的被褥铺展开,散着让人筋骨松软的踏实气味。娃娃搂着蓬松的绒毛熊沉入梦乡,老人陷在暄软被窝里,窗外蝉声疏落成丝,嘴角噙着笑。
伏天的日头年年来——
晒场上的喧嚣,在蝉声里翻涌。
那些浸汗的蓝布衫,染香的线装书,追虹的小影子——
都成了岁月,最厚实的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