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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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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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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涧与天井的凉

六月的午后,老城区像被扔进烧红的铁锅,烘人的热气从墙缝里丝丝渗出。柏油路软塌塌的,几乎要粘住鞋底,空气里浮动着塑料垃圾被烤化的焦糊味。老式居民楼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扇叶徒劳地搅动着粘稠的热浪,搅起墙根陈年的霉味。楼道里谁家的空调外机嗡嗡作响,像只疲惫的秋蝉,却吹不散玻璃窗上凝结的厚厚水汽。人们攥着手机的手心沁出细汗,呼吸带着温热的黏腻,连空气都在发烫,渴盼一丝透心的凉。

一阵风从敞开的窗户溜进来,裹着远处菜市场湿漉漉的菜叶气息。那股混着泥土腥气的潮湿味道,像一把蒙尘的旧钥匙,在记忆的锁孔里轻轻一旋,“咔嗒”一声,尘封的清凉便漫了出来。

童年夏天的画卷,总在山间的溪涧边徐徐铺展。天刚蒙蒙亮,晨曦漫过青翠的山头,孩子们挎着小竹篮,撒着欢儿奔向溪边。溪水清冽见底,水底圆滚滚的鹅卵石历历可数,石缝里藏着青黑色的小鱼儿,稍有动静便倏地摆尾,箭一般射向幽暗深处。

男孩子们甩掉小褂,“扑通”跳进水里,冰凉的溪水瞬间激透薄薄的裤管,激得人浑身打颤,却又嬉笑着往更深处钻。脚丫踩在滑溜溜的鹅卵石上,能摸到石面青苔的湿软柔腻;水花溅在黝黑的皮肤上,折射出细碎跳跃的金光。笑闹声顺着潺潺溪水飘出老远。

女孩子们蹲在岸边,把脚丫探进水里,看水流带着细沙掠过脚背,凉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驱散了所有暑气。玩累了便躺在溪畔的大青石上,石头被太阳晒得微温,比家里的木板床舒服百倍。耳畔是哗啦啦的流水声,鼻尖萦绕着青草被晒热的暖香,不知不觉坠入梦乡,连梦里都淌着溪水的冰洌甘甜。

老宅的天井,是另一个自成天地的清凉世界。青石板被雨水洗得光洁发亮,墙根青苔恣意疯长,踩上去软绵绵、水润润的,透着沁人的凉意。正午日头最烈时,葡萄藤爬满的凉棚下,固执地守着一片怡人的浓荫。

竹制躺椅摆在棚下,梳着银发的老人坐在一旁,慢悠悠摇着磨得发亮的旧蒲扇。扇叶起落间带着陈年草木的清香,风顺着扇影掠过凉席,穿过竹椅缝隙,不疾不徐地拍打着沉闷的空气。穿堂风从堂屋穿过来,掠过天井的水缸,像被井水浸透般,挟裹着带甜味的甘冽,拂过汗津津的后脖颈,留下舒爽的战栗。

孩子们趴在凉席上写作业,鼻尖几乎碰到纸面,也能清晰闻到井水浸泡的西瓜散出的甜香。偶尔有阳光从藤叶缝隙漏下,在凉席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子,随着蒲扇的风轻轻摇晃。

那时的消暑,笨拙里透着十足的诚意。傍晚时分,老人用木盆从深井打满水,“哗啦”一声泼在天井青石板上。水珠晕开、蔓延,蒸腾起氤氲白气,空气里瞬间漫开潮湿的凉意。井台吊桶晃晃悠悠,桶壁凝结着细密水珠,提上来的西瓜用井水反复冲洗,表皮愈发青翠。一刀切下,“咔嚓”脆响里,鲜红瓜瓤缀着乌黑籽儿,咬一口,甜津津的汁水顺着嘴角淌,那份直抵心脾的冰甜,是现代冰柜复制不了的透彻。

卖冰棍的老汉推着二八大杠自行车穿巷而过,吆喝声拖着悠长腔调:“冰——棍儿——三分钱一根咯——”孩子们攥着皱巴巴的毛票追出去,剥开浸着水汽的蜡纸,看着冰棍在夕阳下融化,赶紧舔掉滴下的糖水,连打嗝都带着橘子清香。院子里的竹床,要等太阳落山、用井水擦过,晾到月上中天才躺上去。光滑竹片凉津津贴住脊背,听着远处稻田的蛙鸣,不知不觉坠入带青草香的梦乡。

这些记忆,像刚从深井捞起的冰镇西瓜,在燥热现实里咬下一口,瞬间尝到透心的甜凉。恍惚间,耳畔似有溪水流淌,脊背似有竹席的凉意,连呼吸都变得清爽——直到窗外一声汽车鸣笛刺破幻觉,溪水声碎成嗡鸣,凉意凝作掌心的汗。

意识被拽回电扇的嗡鸣与闷热中,方才的清凉如冰棍水珠般蒸发,只留下怅然的水渍。去年回老宅,天井葡萄藤早已枯朽,只剩光秃秃的竹架;青石板缝里长着半尺杂草,荒芜得扎眼。那把旧蒲扇被丢在杂物堆,竹骨松散,扇动时扬起的不是草木香,而是呛人的灰尘。记忆里的溪涧被钢筋水泥填平,立起了无生气的楼房;卖冰棍的吆喝被便利店冰柜的嗡鸣取代;井水冰瓜变成了塑料盒里的标准化果肉。那些需要等待的清凉,慢慢被即时的凉爽覆盖,只是空调风里,再没有蒲扇摇出的草木香,冰盒里的甜,也少了井水湃过的清透。

暮色四合时,关掉轰鸣的空调,推开窗让晚风涌入。去厨房挑块纹路清晰的西瓜,不必冰镇,切开尝尝瓜果本真的清甜。走到楼下的树荫里,闭眼听晚风穿过树叶的“沙沙”私语,感受风掠皮肤的自然凉意。树荫下驻足的人,指尖触到叶脉时会忽然静下来——仿佛溪涧的水汽还沾在袖口,天井的风刚从耳畔掠过。泥土流水的亲近,对阴凉的耐心等待,对燥热中细微美好的感知,在晚风里悄悄舒展。

夜色渐深,蝉鸣稀疏下去。阳台的棉布衬衫被晚风吹得轻摆,残留着阳光的暖香与一丝自然凉意。这感觉熟悉又熨帖。晚风穿过窗棂时,那缕从溪涧与天井飘来的凉,便随着衬衫的轻摆漫进来,带着草木的气息,在心田上久久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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