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饼铺

方娟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瞅着也就二十五六的年纪，但实际上已经三十岁了，还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你没有想过离开吗？”方娟听到这句话时，对面站着一个中年男子。

为什么一定要硬撑呢？她想起他曾经问过的话，那是他三个月前说的。她当时没有说话。

这次方娟还是没有回答，只是朝他笑了笑。

为什么一定要硬撑呢？方娟也记不得有多少顾客问过同样的话了，她从来没有回答过。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低声说道，声音就像一只苍蝇嗡嗡地飞过，然后不见了踪影。

“你说什么？”中年男子问，语气非常温柔。

“没，没什么……”方娟赶忙掩饰，心里紧张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答他，这是第一次。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固执地拒绝别人的善意。

方娟来自西部的大山深处，得山水之育，十八岁时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成了十里八乡的漂亮女孩。村里那个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媒婆三天两头地跑到家里，和她的父母攀上大半天的话，唾沫星子直飞，话里话外无非是隔壁村的村主任说了，只要嫁给他儿子，就给她家一份大彩礼，把她家的房子重新盖了！但方娟知道村主任家的那个二十好几的儿子从小不学好，好吃懒做不说，还常常在村里调戏妇女。还有就是镇上最有钱的那个老板说了，只要给他家当儿媳妇，就把她全家接到镇上，给她家盖新房、转户口！但方娟清楚这个老板的儿子智力有问题，小时候发高烧没人管，脑子给烧坏了，三十多岁了还数不清十个数。

也有村里乡里的年轻小伙子上赶着，满心想着娶她回家，不仅脸上有光，听说她还是持家的一把好手。虽说田里的活儿不行，但现在的日子好过了，不指望她下地干活儿，只要白天养好鸡、喂好猪，晚上和自己睡在一起，再生个一男半女就行了。

方娟却有自己的想法。她不想被困在家里当个小村妇，平平淡淡地过完这辈子。她想走出大山，虽说没有考上大学，但她的眼光早就越过大山的阻隔，到了千里之外的繁华都市。她的心更是在高中的时候，被一个来自城里的男孩所吸引，也成了她决意走出去的强大动力。

她永远不会忘记高一那年，当男孩走进教室，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这是一个青春阳光的男孩，高高的个子、俊朗的五官，还有那双黑亮的大眼睛，看上去有点紧张，但充满了少年的活力。

那一瞬间，方娟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厉害，脸上滚烫滚烫的。她羞涩地低下头，紧紧地搓抹着纤细的手指，脑子里悄然闪过一幅阳光明媚、溪流潺湲的美丽风景——一对相依相偎的情侣，走在夕阳下，在地上投下两道长长的身影。

男孩来自山外的大城市，跟着支援西部开发的父亲来到方娟的家乡。这是男孩告诉她的。他被老师安排和方娟做了同桌。男孩说是自己要跟着父亲来的，他的母亲不同意，父亲却理解儿子的想法，知道这对孩子来说是一次难得的经历。父子俩达成了一致，最终说服他的母亲，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大山里。

绝美的山里风光、纯朴的山里人家，让打小生活在城里的男孩觉得新奇。他的见识、他的朝气，也让他很快就成了大家的焦点，不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一帮男生围着，听他描绘外面的精彩世界；随时有一群女生远远地站着，眼睛里洋溢着崇拜的光芒，就好像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影视明星。

男孩自然感受到了被欣赏、被追捧的满足，沉醉在众星捧月的得意中。方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两个人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在男孩的眼里，同桌有着自然的美丽、天生的乐观，在她的身上完全看不到城里女孩的做作和矫情，时时带给他青春的喜悦。

“我在千里之外等你！”

“你等我！”

这是高中毕业时方娟和男孩站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面对碧空云天、峦山郁林的盛夏美景，说给对方的话。一对少男少女终于敞开心扉，相拥相吻于山水之间。

男孩回了城，方娟高考却落了榜。最初的大半年，两个人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电话里的浓情蜜意、男孩的山盟海誓，激起了她追求爱情的勇气。她不顾父母的劝阻，只身一人来到了男孩的城市。

站在繁华热闹的都市街头，方娟一时心慌无措。看到的是高楼林立、车流溪溪，听到的是人声鼎沸、车声鸣鸣，山里来的女孩被吓住了。但一想到那个萦绕在梦里的男孩，她又有了力量——只要有他在，一切都是美好的。她相信自己的选择，就如同相信她和他的爱情。

然而，懵懂的爱情终究抵不过世俗的现实，梦总有醒来的一天。当方娟知道自己怀了孕，又是惊喜又是紧张，立马打电话想告诉男孩，但对方却关了机。再一想两个人已有半个多月没见，男孩总是说自己的课程紧，她感到了莫名的不安——争吵、冷战，过去的很多情景清晰地展开，最终停在了一幅熟悉的画面上——一对年轻人在夕阳下相拥相吻，只是那个女孩不是她。

几年后。

方娟没有回到大山里。在熬过最初的痛苦之后，与生俱来的坚韧，如同千万年来屹立在家乡的山川，让她挥走伤心的情绪，开始了在城里的闯荡。最开始的艰难是无法用语言和文字描述的，但她顽强地挺了过来，也收获了真正属于她的爱情。

就在方娟满心满意地准备和深爱她的男人共度余生的时候，一场车祸夺去了未婚夫的生命，她也失去了双腿。不久，她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你就没想过离开吗？”中年男子问。

这天他比以往来得更早了。当方娟坐着轮椅，拉开烧饼铺的门时，看见中年男子已经等在了门口。见到他，她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涌上一种感觉——如释重负的轻松，甚至有了隐约可见的高兴。

天还是黑的，小城还在沉睡中。

“现在没人，我们聊聊吧！”中年男子边说边帮方娟收拾起铺子。

“噢……”方娟下意识地应了一声，不知所措地搓着自己的手，目光停在了他的脸上。

这还是方娟第一次认真地瞅着对方。眼前的男人，约莫四十岁的年纪，五官端正。可以想象他年轻时应该是个充满魅力的男人，尤其是浅眉下的那双眼睛里，带着丝丝温暖。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以前曾见过他。

“那是三年前……”方娟低声说道。

方娟绝望了，想到了死。她说到底只是一个山里来的女子，纯朴善良，雄伟的大山并没有教会她如何面对未婚夫的突然离去，也没有告诉她该怎样面对尚在腹中的小生命。唯一能让她想到的就是追随爱人的脚步，在天堂相见，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深夜，方娟一个人来到湖边。这是这座城市最美的地方，也是她最喜欢的地方。一汪湖水，在一轮皓月的映照下波光粼粼、涟漪起伏，湖边柳枝飘曳、叶尖探水，水面宛若明镜。曾经，她和那个初恋男孩在这里相拥相依、窃窃私语；曾经，她和未婚夫在这里相偎相吻、两情相悦。然而，人生多舛，她没能守住初恋，也未能等到婚姻。

方娟凝视着夜幕下的湖水，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珠，双手最后一次抚过渐渐隆起的腹部，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纵起一袭白色长裙的身体，朝湖里跃去……

“姑娘，姑娘……”

她依稀听到身后传来几声急急的大喊，然后就是扑通一声……

当方娟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里。她隐约记得，当时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那后来呢？”中年男子望着她，脑子里浮现出三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天，他走到湖边。天色已晚，水面在月色下映出波动的光泽，荡出一丝寂寥，带着凄凉，正合了他的心绪——一个月前他的儿子遇车祸离开了人世，他的世界轰然塌了大半边。已是不惑有余、人生近半，本没有太多的期许，只希望子女能够成家立业，延续香火，结果上天有意报应他年轻时的不羁，最终还给他一个这样的因果。

不远处，有一个人坐在湖边，像是个女人。他不由得一惊，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本能地加快了脚步，还没跑两步，就见那个身影突然向前一跃，落到了水里。他高声喊着，跨出几步，纵身跳进湖中……

“后来你没有找过那个救命恩人吗？”中年男子似是好奇地问。

“找过，也问过医生，说是他把我送到医院就走了。”方娟幽幽地答道。

此时，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甚至产生了错觉——自己正躺在未婚夫的怀里，幸福地憧憬着两个人的美好生活。

她决定为了孩子活下去。

随后的几年，她坐着轮椅，撑着拐杖，在这座没有依靠的城市里艰难地生存着，为了孩子的奶粉钱，她收过废品，发过宣传单，但因为没有一技在身，赚钱很是辛苦，只够勉强度日。她不是没有想过带孩子回老家，但她想给孩子一个好的未来。

“儿子生病了……”方娟犹豫着，还是回答了对方问过多次的话，泪水止不住地流出眼角，顺着她秀美的脸颊流淌。面对眼前这个大上自己十来岁的男人，她倒有了和他好好说说话的念头，心里甚至涌出一份想有个家的奢望。

“跟我回家吧！”

中年男子打开鼓风机，烧饼炉里窜起一团火苗。火苗中映出一个美丽的容颜，很像他过世多年的妻子。

当年他没等她醒来就离开了，这些年他一直在找她。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走遍了整座城市，终于在街角的这家烧饼铺找到了她。

“你就是当年救我的那个人吧！”方娟在案板上和着面，轻声地说道。

“是的！当年我救了你，却没有保护好你！”中年男子站在方娟面前，伸手替她理了理腰间的围裙，“现在，我又找到了你，这是上天安排好的！”

“谢谢你救了我，”方娟将揉好的烧饼放进炉子，整整齐齐地贴在炉壁上，“让我知道活着就有希望。”

炉火很旺，就像此时她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