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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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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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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文杰站在学校门口,静静地望着学校的大门。

这是一个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校门,四根方形的水泥柱子毫无生机地杵在那里,隔出一大两小的铁门。大门头上搭着一条长长的石头横梁,梁的中间嵌了一块石匾,刻着四个正楷大字——宁静致远。

酷热的夏天,太阳火辣辣地照下来,直射在灰秃秃的水泥柱子上,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大门边种着几棵槐树,看上去有些年头儿了,粗粗的树干枝繁叶茂,只是纹丝不动,仿佛被定格在了某个特定的时刻。树下倒是留了些不大不小的阴影,给坑洼不平的碎石路画上了几块形状不一的斑驳图案。

司马文杰似乎并不在意这炎炎的烈日,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校门口的太阳底下。他上身穿着一件泛旧的海军衫,前胸后背都湿透了,皱巴巴的。下身是肥肥的裤子,打着几块补丁,裤腿卷到了膝盖,露出细细的小腿肚子。脚上踏着一双棕色的塑料凉鞋,左脚的鞋面上岔了个口子,用线缝着。

他神情严肃,额头的汗汇成了细长的溪流,顺着眉睫,淌过眼角,又沿着鼻梁和脸颊流到下巴上,少顷又变成了晶莹的汗珠子,一滴滴地从下巴上掉下去。

这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的一天,原本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但对司马文杰来说,这天却显得意义非凡——他又回到了学校,继续学业。这之前,他在离县城几十里地的家里整整劳作了一整年,才和一家老小攒下了几块钱,给他当了生活费。

他很清楚,这几块钱实际上是全家人的救命钱,被他拿来当了完成学业、追求梦想的救命稻草。说到底,他是在拿一家人的活口,给他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未来当赌注。

这不是自私,又是什么呢?

但是,当他又一次站在校门口,一直在心里激烈抗争的纠结和愧疚,瞬间被当头的烈日蒸发掉了,只剩下“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与决绝。

司马文杰十六岁了,已是半大小子,在村里算得上壮劳力了。如果在家老实务农,也能挣个满工分,一年下来能帮着解决一家的口粮,贴补一下家用,还些陈年旧债。

但他不愿意,更不甘心。他从书本里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远比村里的田间地头、鸡鸣犬吠更加精彩。他想离开家,改变自己的命运,让一家人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贫穷。而要改变命运,对祖上几辈都是穷苦农民的司马文杰来说,读书是唯一可行的路。

面对父亲的两难和大哥的抱怨,想着年幼的妹妹也要下田拾穗捡柴、上山挑水摘菜,一番痛苦的自责之后,司马文杰还是从母亲的手中接过了那几张浸透了全家人汗水的钱,义无反顾地出了家门,留给父母和兄弟姐妹一个瘦弱却坚毅的背影。

不知道站了多久,司马文杰终于动了动身子,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抬起酸胀的双腿,满怀期待又心怀忐忑地向校园里走去。

在大门的那一边,有他已略感陌生的教室、不太熟悉的同学,还有他一直念念不忘的校园西南角的小花园。

记忆中,小花园不大却十分的精致,有亭有廊、有石有水。曲廊边柳梢点水、竹叶骑风;角亭旁溪水流觞、形石相叠。四季不同色、朝夕不同景,春有风、夏有蝉、秋有霜、冬有雪,极具雅趣。

特别让他驻足流连的,是那方撮角小亭。黑瓦翘檐、圆柱连凳,倚廊旁竹、跳石拘水,尽显江南之风。黝黑的亭柱上嵌着一副楹联,黑底黄字、魏碑繁体,上联是“日见江左钟山春”,下联是“夜梦河间雍门雪”,亭匾题有“书写春秋”四个字。

司马文杰还小,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意义,但他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站在亭子前,任思绪飞扬。晨曦晚霞中,他孤独的背影犹如一尊石雕,在无言却似有声的角亭前走过春夏秋冬。直到他不得不离开,带着对前途的未知和恐惧,最后一次扫过小花园的角角落落,目光停留在楹联上。

五年后。

当司马文杰回到学校,再次走进小花园时,他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原本诗情画意的亭廊石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半个人高的荒草地。撮角小亭也没了踪影,只剩下残缺的石凳,上面搁着脏兮兮的锅碗瓢盆,还有扔在墙边的碎了的檐角黑瓦片;长廊同样成了残垣断壁,叠石理水的小溪还在,却变成了黑水沟,水面上漂着一层枯枝烂叶,发出一阵腥臭味;园子里的那些春吹夏扬、秋落冬枯的柳树、柏树、桂花树,只剩下寸把高的树墩子,裸露的年轮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漫长流逝。

司马文杰呆呆地站着,没了思绪。眼前的小花园似乎已经被世人遗忘,抑或也有人故意留下曾经的痕迹,只为提醒时代变迁中的得失。

他环视着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眼前一片废墟、杂草丛生,就像地震过后的满目疮痍,被永远遗弃在了这里。他眉头紧锁、神情悲凉,小心翼翼地找着下脚的地方,朝角亭的位置走去。

在一堆杂木前,他停住了,弯下腰捡起一根细长的木棍,在杂木堆里使劲扒拉了好一会儿,用力扯出一块黑色的木板。这是角亭的匾额,只剩下小半截了,沾满了泥土,依稀能瞧出上面有一个“书”字。

司马文杰盯着手上的亭匾,眼睛发酸。

司马文杰艰难地读完了初中,最后还是回到村里当起了农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挣到了那几个可怜的工分,却依然没能改变一家人的贫穷,反而多了一张吃饭的嘴。父母亲并没有说什么,但兄嫂的抱怨还是从不隔音的茅草屋里传进了他的耳朵。

他开始思考今后的路,最后又一次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再一次将他的背影甩给了两难的父母和愤怒的兄嫂。只有妹妹在他走出村口时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硬塞给他几个煮熟的鸡蛋,微笑着目送他踏上了一条不知未来的人生道路。

结果,一路走来,曾经坚持的理想和勇气,在经过无数的挫折之后,还是被残酷的现实剥掉了外在的光鲜,只剩下些许可怜的自尊维系着他的呼吸,直到精疲力竭。他终于明白,外面的世界,远不那么美好。

司马文杰捧着匾额,瞅了瞅上面的“书”字,想起学校大门石匾上的四个字——宁静致远。

此时,他对这几个字有了真切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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