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路,总是蜿蜒在余家大塘湾(我儿时的故乡)的炊烟与泥泞的脚印里。那是我儿时故乡的独特印记。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父亲蒙冤错划右派,被迫褪去笔挺的中山装,扛起锄头回归阡陌之间躬身耕耘;母亲身为中学教师,微薄的工资要撑起全家的生计,备课到深夜的台灯,总在凌晨还亮着暖黄的光。即便生活艰辛,父母仍把坚强乐观揉进每一个晨昏,父亲布满老茧的手会为我折下野蔷薇枝桠做成口哨,母亲缝补的衣角总带着淡淡的皂角香,那是家的味道。
上小学时,我和小伙伴们总爱抄田埂小路,从余家大塘湾的老屋出发,一路奔向谢畈小学。夏日的午后,炽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路边的菜园便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我们偷偷溜进去,摘下鲜嫩的黄瓜,在衣服上蹭几下,便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那清爽的口感瞬间驱散了夏日的燥热。遇到沟渠,大家便搭着肩膀,小心翼翼地跳过去,溅起的泥水洒在稻叶上,也洒在我们的欢声笑语里。有一回,一个小伙伴不小心踩进泥坑,整只布鞋都陷了进去,他惊慌失措的样子逗得大家笑得直不起腰。最后,我们轮流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学校,虽然迟到了,但那一路的欢乐却成了童年最珍贵的回忆。 初中和高中在易河中学就读,这段田埂路便成了我们的“探险路线”。春天,紫云英开得漫山遍野,像一片粉色的花海,我们在花丛中追逐嬉戏,花瓣飘落,洒在我们的肩头;秋天,南飞的雁阵划过天际,我们仰望着天空,数着大雁的数量,猜测它们要飞往何处。我们还用狗尾巴草编小兔子,用竹竿做笛子,虽然简单,却充满了乐趣。那时觉得无比漫长的田埂路,如今开车不过三分钟,可当年勾肩搭背的伙伴们,却已各奔东西,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也一去不复返了。
去外婆家的三十多里路,是我童年里最漫长的旅程。小时候,我总是蜷缩在父亲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里,听他哼着跑调的《东方红》,粗粝的胡茬扎得我脸颊发痒,却又舍不得挪开。后来学会走路了,母亲便会牵着我的手,走过开满野蔷薇的山坡。她总会摘下最红的那朵,别在我胸前,温柔地说:“戴着花,狼虫虎豹都不敢来啦。”再大一些,哥哥便带着我走这条路。他总会变戏法似的从裤兜里掏出烤红薯,掰开时,金黄的糖心冒着热气,香气扑鼻。我们坐在山涧的石头上,看着溪水卷着落叶匆匆流向远方,听哥哥讲县城里的大卡车,说那车大得能装下整头牛,我听得入迷,心中满是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大哥驮着旧自行车跨进家门的那个黄昏,晚霞把车轮染成了琥珀色。那是他在县城当工人省吃俭用半年,从旧货市场淘来的 “宝贝”。车铃铛早被磨得掉了漆,轻轻一碰就发出沙哑的 “啷当” 声,链条上缠着半片枯黄的梧桐叶,是路上不知何时卷进去的。这辆叮当作响的 “铁马”,成了村里流动的风景。
1979年我考上华中师范大学,每个寒暑假回家,都像是一场虔诚的迁徙。天还没亮,我就和同乡的伙伴们打着手电筒出发,步行近两个小时到长江边。江面上的雾气还未散尽,轮渡的汽笛声撕开晨雾,铁甲板被江水浸得湿漉漉的,踩上去发出沉闷的 “咚咚” 声。船舷边,浪花拍打着锈迹斑斑的钢铁,溅起的水花带着咸涩的味道。我们挤在狭小的船舱里,呵出的白气在玻璃窗上凝成水珠,大家一边搓着冻僵的手,一边焦急地数着还有多久靠岸。在那个交通并不发达的年代,回家的路充满了艰辛,但心中对家的思念却愈发浓烈。
我1983 年大学毕业留校,已经参加工作的弟弟“凭票”购得一辆凤凰牌自行。我回到新洲他工作的单位,亲取“宝贝”。那抹孔雀蓝在阳光下泛着珍珠光泽,车梁上还系着红绸带,弟弟挠着头说:“哥,这是单位最后一辆指标车,蹬着它去上课,保准比教授的皮鞋还体面。” ,记得那次我是驮着这个宝贝,搭乘一辆货车到阳逻,坐轮渡到长江对岸,然后骑车数十里路到学校的。这辆车不仅载着我穿梭在校园的梧桐树荫下,更成了女儿童年的摇篮。每天接送她上下学,她总爱把彩色橡皮泥粘在车把手上,捏出歪歪扭扭的花朵。遇到前面行人,我轻轻晃一下车把,她便立刻脆生生地喊:“没铃铛,请让让!” 声音清亮得像屋檐下的风铃,惹得路人忍俊不禁,回头投来温暖的笑意。
那些年,自行车是家庭的纽带,串联起无数温馨的片段。春节拜年时,我们兄弟几个各自骑着车,像一群欢快的候鸟,在乡间小道上穿梭。车筐里装着自家晒的笋干、腌的腊肉,用泛黄的油纸包着,渗出星星点点的油渍。小弟的自行车铃铛是新买的,清脆的声响惊飞了树梢的麻雀,鸟儿扑棱棱的翅膀声与我们的笑声混在一起,在田野上空回荡。
后来,从武汉回新洲的路,成了漫长的跋涉。长途汽车在颠簸的土路上摇晃,座椅上的人造革裂开了细小的纹路,硌得人后背生疼。窗外的景色如同老旧的默片,缓慢地切换,卖茶叶蛋的小贩敲着铝饭盒在过道里穿行,“茶叶蛋,热乎的茶叶蛋” 的吆喝声,混着发动机的轰鸣声,成了那段旅程最深刻的记忆。后来,柏油路取代了田埂,长途汽车的轰鸣声挤走了自行车的铃铛。人造革座椅裂开细纹,像岁月皲裂的皮肤;卖茶叶蛋的小贩在过道穿行,铝饭盒的敲击声和汽油味混在一起,成了九十年代独有的标签。
而当私家车驶入我们的生活,那扇可以自由开关的车门,仿佛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真皮座椅带着淡淡的皮革香,车载空调吹出的暖风轻柔地拂过脸颊。导航女声温柔的提示音,取代了曾经自行车铃铛的喧闹。每个小家都有了属于自己的车轮,甚至有的家庭拥有了多辆车。现在回老家,说走就走,一个小时的车程,不过是听几首歌、聊几段家常的功夫。坐在舒适的车厢里,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突然想起小时候在父亲肩头数云朵的日子,恍如隔世。那时的云朵,白得像母亲刚蒸好的馒头,慢悠悠地飘,不像现在,车窗外的云,还没看清模样,就消失在了后视镜里。
车轮滚滚,时光在辙印里层层叠叠。父亲肩头的云朵飘散了,母亲的皂角香淡去了,只有那辆叮当作响的‘铁马’,仍在记忆的拐角处等我。那些印在记忆里的足迹、车辙,编织成一曲动人的变奏曲,奏响着生活的美好与希望。每当车轮转动,仿佛都能听见时光的回响,在耳畔轻轻诉说着那些温暖的过往。如今,车窗外的风景飞掠而过,我却总在红灯亮起的刹那,想起田埂上那个数着雁阵的少年——他攥紧狗尾巴草编的兔子,朝着风的方向,跑得那么快,快得追不上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