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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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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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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坳溪痕

“山村”二字,像一块浸透了故园水汽的棉絮,轻轻一拧,李家岗那带着草木清香的记忆便洇染开来,濡湿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我的幼年时光,就浸泡在这方被连绵青山温柔环抱的天地里。外婆家的土坯房是这画卷的轴心,房梁上的燕巢、墙角的青苔、房后的无名小山,还有山脚下那条永远喧闹的溪流和溪边葱茏的树林,如同刻刀,将我无忧的幼年岁月深深镂刻进我的骨血。

推开外婆家的后窗,那座青翠的小山便扑面而来。晨雾是常客,漫过窗棂,将半山腰的野果树晕染得影影绰绰,如同仙境。这山,哪里是山?分明是大自然为我们这群野孩子精心设置的巨大蜜罐。春末,紫得发黑的羊奶果缀满枝头,摘一把揣在兜里,边走边吃,酸甜的汁液能把舌尖染成顽皮的紫色印记;端午前后,野杨梅红透了,像无数沉甸甸的红玛瑙,引诱我们挎着小竹篮钻进湿漉漉的树丛,不顾裤腿被露水打透,贪婪地将酸甜的果实塞满嘴巴。深秋的馈赠则是毛栗,带刺的外壳咧开嘴,露出油亮饱满的褐果。捡回一大捧,围在暖融融的火塘边烘烤,“啪”的一声脆响爆开,瞬间焦香四溢,能香透整个黄昏。每一次上山,都是一场充满未知的寻宝之旅,每一道坡坎、每一丛荆棘后,都可能藏着大自然慷慨馈赠的甜津津惊喜。

山的根须,深深扎入那条蜿蜒的小溪。这溪水,便是我们整个夏天的魂魄所系。溪水清冽见底,浅处刚没过脚踝,连水底细小的螺蛳壳都历历可数。盛夏的正午,日头将岸边的卵石晒得滚烫,我们迫不及待地甩掉鞋子,赤脚踏入水中——那冰凉的触感瞬间从脚心直窜后颈,像一瓢清泉当头浇下,将燥热的暑气涤荡得一干二净。捉鱼,是我们的必修课,也是无上的乐趣。青灰色的石斑鱼(我们叫“白条儿”、“麦穗鱼”)最是机灵,总爱贴着水底的卵石,或藏匿在岸边的水草丛中,不屏息凝神细看,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我们猫着腰,指尖如探针般极其缓慢地伸入水中,感觉那滑腻的鳞片触碰到皮肤的瞬间,猛地双手一拢!有时能幸运地捧住一条两指宽、拼命扭动的小鱼,冰凉的鱼身在掌心弹跳,总能激起伙伴们一阵兴奋的尖叫和欢笑。若能在石头缝里摸到一只张牙舞爪的小河蟹,那简直是撞了大运,举着“战利品”飞奔回家,外婆定会用紫苏叶爆炒,那鲜辣霸道的香气,能让人心甘情愿多扒两碗糙米饭。

溪流的两岸,是鸟雀的天堂,也是我们探险的乐园。茂密的杨柳、槐树和不知名的杂树织成浓荫。春日里,雪白的槐花串子沉沉垂下,我们举着长长的竹竿打下几串,塞进玻璃瓶,再灌上凉水和白糖,便是最天然甘甜的饮料。夏日的梧桐叶大如蒲扇,捡几片铺在树荫下的地上,画上格子,就是现成的棋盘。最让我们着迷的,是寻找树杈间的鸟巢。像机敏的小侦察兵,我们蹑手蹑脚在林间穿行,竖起耳朵捕捉鸟鸣的方向,眼睛则锐利地扫过每一处可疑的枝桠。发现一个隐蔽在浓密枝叶后的鸟巢时,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小心翼翼地攀上不算高的树干,屏住呼吸向巢中望去——若能看到几枚温热的、带着斑点或纯色的小小鸟蛋安静地躺在柔软的草垫上,那一刻的狂喜,不亚于发现了稀世珍宝。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屏息凝神地看一会儿,便又悄无声息地滑下树来。外婆常说,掏了鸟蛋,鸟妈妈会急得哭瞎眼睛(虽然从未应验),这朴素的告诫让我们对那巢中的小生命心生敬畏,那捧在手心时微弱的生命热度,仿佛能焐暖整个懵懂的童年。

山村的夜晚,是属于外婆和满天星斗的。暑气消散,躺在吱呀作响的竹床上,外婆那把破旧的蒲扇摇出慢悠悠的风,也摇出一个个比溪流更绵长、更瑰丽的神话世界。她说月亮里那棵巨大的桂树,枝桠长得能戳破青天,树下雪白的玉兔正不知疲倦地捣着长生不老的仙药;她说我们嬉戏的溪水尽头,住着威严的龙王,夜深人静时会顺流而上,悄悄查看溪畔的孩子们是否安睡;她说树林里“笃笃”啄木的声响,是山神派来的大夫在给生病的树木瞧病……我们仰着小脸,望着深邃夜空中密集闪烁的繁星,只觉得每一颗都在神秘地眨眼,连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像是神话人物在窃窃私语。

在这些奇幻故事的滋养下,发生在溪边的一件事,让我初尝了生命无常的苦涩。那是一个暮春的午后,我在溪畔湿润的草丛里,发现了一只摔落巢穴的八哥雏鸟。它那样小,绒毛稀疏,粉嫩的皮肉隐约可见,眼睛还紧紧闭着,嫩黄的嘴角却本能地张得老大,发出细弱可怜的啾鸣。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回家,用竹条编了个简陋的笼子安顿它。听说八哥能学人说话,尤其是我的玩伴神秘兮兮地告诉我,用中指的血拌着食物喂它,最能通灵性。于是,这只拾来的小生命成了我心头最重的牵挂。每天,我雷打不动地往溪边跑,挖蚯蚓、捉蚂蚱,回来细细剁碎,再忍痛用针尖刺破中指,挤出几滴鲜红的血珠,虔诚地拌入食糜。我日复一日地对着鸟笼说话,教它喊“外婆”,教它说“吃饭”,声音里充满了希冀。小八哥的绒毛渐渐丰满,通体乌黑,翅膀上点缀着几星白羽,眼神也日渐明亮。它开始熟悉我的身影和声音,不再瑟缩,甚至能发出一些模糊的、类似“啾—啊”的音节,这曾让我欣喜若狂。然而,无论我如何努力,那清晰的人语始终未能从它喉中吐出。秋深了,溪水一天凉过一天。某个清冷的早晨,我照例去添食加水,却发现它蜷缩在笼子一角,小小的身体已经僵硬冰冷。那一刻,世界仿佛失去了声音。我抱着那冰冷的竹笼,独自跑到溪边,坐在我们初遇的草丛旁,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滚落,砸进清澈的溪水里,惊得几尾小鱼慌乱地扭身逃窜——仿佛连它们,都在为我失去这个未能如愿开口的小伙伴而悲伤。如今,李家岗的山水已远隔经年,城市的声浪早已淹没了溪流的浅唱低吟。然而,“山村”二字,依旧像一道古老的符咒,轻易便能唤醒沉睡的画面:青翠的山峦披着薄纱般的晨雾,溪水潺潺,流淌着碎银般跳跃的阳光。恍惚间,我仿佛还是那个蹲在溪边的孩童,掌心托着一颗刚摘下的、沾着露珠的野果,身后,传来外婆那悠长而温暖的呼唤,穿透林梢,熨帖着整个童年。山坳里那些被溪水濯洗过的时光,如同河床上光滑温润的卵石,带着岁月沉淀的独特光泽,永远地、安静地躺在记忆的最深处,成为生命河床里,最坚实也最温柔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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