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一个梦。
梦开始于一个站牌,她在站牌下等车,好像是在等什么人,还是接什么人,也许是她的爱人吧。
然后车到了,是一辆大型公交车,是常在街上能见到的那种,头上支着两个大长方镜子,像是耷拉着耳朵的兔子,好像谁惹它不高兴了似的,整个身体都膨胀成长方体,刚好能装下那么二十几个陌路的人,得意的失意的都通通装下。
现代人大多爱坐小轿车或是地铁,常说地铁上有人生百态,但可能很少能见到公交车上其实也有人生百态。
什么提着红色塑料袋子的老太太,精神矍铄地上来了,“滴——敬老卡”,嗯,是尊贵的老年人。那红塑料袋里装的啥呀?一看,诶,看过《开端》的看客可能要问了,是高压锅吗?您说那哪能啊,那您说是啥?哎,这还不好猜,菜嘛。是菜吗?那能不是菜吗?定睛一瞅,果然是菜。其实也不用瞅,芹菜的菜叶那半拉子都露在外面。但其实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对吗?比如一位老太太热爱芹菜的心,也可能是对家人的爱。红色的塑料袋子能装下的东西可实在是太多了,哪那么简单。
就像一辆公交车能装下的东西也太多了,您说这是辆什么样的车呢?五分钟一停,还是两站之间的车程要一个小时?那都不重要。
至少对她来说不重要。车开去哪里不重要,车怎么开不重要,车是什么结构也许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车上的人。
她记得那辆车和现在常见的公交车还不一样,更像是长途汽车,所有的座椅都朝前,且是布面的,那种不知道什么颜色,也许是红色、藏蓝色、绿色、青色、白色之类的一大堆线性的色块混在一块的那种,特别显脏,就算是干净的也看着像是很脏的那种布面。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用这种布面做公交车的座椅套的。不管,不重要。座椅是软的,很明显座椅套底下应该是那种黄色的海绵,也许是吧,不重要。
靠走廊的座椅上头还保留了那种不锈钢的扶手杆,但是没有坠下来的把手,就那种平时常见的,常常会在上面做一些广告的那种塑料的手柄把手,大多都用斜纹密织的布条挂起来,然后连接上一个金属的卡口,卡口大多是齿状的,这样紧紧闭合时才能紧紧扯住布条,扯住把手,扯住下面的人,好让那人的灵魂不至于随着急刹车飘走了去。但是这辆车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担心乘客失却灵魂。但是有没有的都不打紧,为什么?因为有没有她都够不着。那种把手的高度,看起来只适合一米六以上的成年人,不太适合她这样的一米六不到的大学生。
车有后门,后门也是拥拥挤挤的,后面边上有一根杆子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但现在的用处是给一个人倚着。也算是发挥余热了吧。
写到这,诸位看客,您猜她上车了吗?那必然是上车了吧,毕竟车上的人事物都看得这么仔细了。
是的,车到了,她上车了。上车前她记得,那只是一个小小的站牌,甚至没有公交站点,只有一块牌子,白色的底,黑色的字,像是默片。
她上车了,那么她的爱人呢?她应该有一个爱人的不是吗?应该?哪里来的应该?
就当是有一个爱人吧。她的爱人在哪呢?
她左看右看,诶,没看着,芸芸众生那么多面孔里,没有那个让她一眼就心动的人。她失落,低头,随便往前走了几步,随便找了个显脏的座位,反正座位都这样,坐下了。
车开动了,不知道要开往何方,没有报站,她听不见。她一心都在寻找那个爱人。他出现了吗?
他出现了。
一身白衬衫,黑色西裤,西裤上系着皮带,看不见鞋,她没梦到,也可能是梦到了,但是忘了或者是下意识忽略了。
他沿着走廊从车的后侧走到前侧,经过提着红色塑料袋的老太太,经过倚着杆子的中年男人,来到她的身边,一只手抓着那条横杆,向她打了个招呼。
“你好。”
她转头看向他,看向她黑色的西裤,看向他腰腹正中间的皮带扣,看向他的白衬衫他的胸膛他修长的脖颈,最后看向了那张脸,一张普通人的脸,一张年轻的脸,一张皮肤状态好到看不见毛孔的脸。
好年轻的脸,她想。
那是一张,洁白无瑕的脸。
他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看人时像要看到人的灵魂深处。
她的心里起了一点震颤。
就是他,她的心说。
之后她给他让座,他们聊了很多,关于为什么会上这辆车,他说,“为了找自己”,她说,“为了找爱人”。
他听到,他笑了,问她,“你找到了吗?”
她说:“也许。”
“那就先恭喜你了。”
“谢谢你。”
之后他们聊文学、艺术、梦想,聊专业、年龄、爱好,像每个年轻人会聊的一样。
那时,他说,他是05的。她说,她是00的。那我们差五岁。是啊。
她说,你看起来很年轻。他说,谢谢你,其实我是09的,但我今年高中毕业。
那你很早就上学了哦,她说,要么你就是天才,跳了好几级。
他笑笑,不说话。
他们聊音乐。他说他爱听《假如爱有天意》,她说她爱听单依纯。
梦里哪有那么细节,真能细节到歌名?
梦里也用不了手机,查不了歌手,她也没听过这首歌。但是她说,李健啊,我爱听《贝加尔湖畔》。其实听得也少更不会唱。后来在卡拉OK他问她,你不是很喜欢这首歌吗?为什么不会唱?她搪塞,爱听不一定会唱啊。
那是后来的事了。
聊着聊着她靠在了他肩上,他也没有拒绝,后来她趴在了他腿上睡觉,他也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车好像越开越快了,他又站起来了,站在过道上,手把着不锈钢杆子,时光匆匆的,他有了残影。
但那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车越开越快,他年轻的脸一点点泛起皱纹。哪还有15岁的样子啊,梦里的她心想。
光洁无暇的脸开始泛起冰裂纹,像精致的瓷器,表面的釉开始碎裂、风化,然后随着残影一点点拉长,裂纹越来越密,然后悄悄地,第一块釉随着时光飘向了后方,渐渐地碎片一片一片地离开了,在她眼前。
而他还在说话。
“其实我今年25岁了,我……”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公交车的轰鸣声越来越大,怎么之前就一点都听不到呢?他的脸也脱去了表面光洁的釉质,露出内里的泥胎来,也许还可能是木胎,总之不是肉胎。
好在他的嘴还在一张一合,而她竟然奇迹般地读出了口型。
他说:我是你的表哥,……
她又看不清了,她急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揪住他白衬衫的领子,一把把他拉到近前,这下,她终于听清了。
“我要走了,我不会再回来了,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的。”
我,我,我。都是我。
她松手了。
终于公交车飞速行驶,将他的身体也变成虚影,再也不可见,不可得,不可触,不可碰了。
她哭了。
她醒了。
梦醒了,可生活还在继续。
她在生活里,遇见了他。
依然是白衬衫,依然是黑色西裤,依然是一张与年龄不符的年轻的脸,一张像是25岁的脸。
他们依然聊了很多。人都说形成一个习惯需要21天,那么从认识他开始,21天里,没有一天他们不在聊天。以至于让她认为,她找到了那个对的人。
她是大学生,认识他的时候正在准备一场期末考试,关掉了自己的朋友圈,但自己的表达欲并没有因为考试临近而减少,于是就找他说。
他是社畜,每天规律的早八晚五但加班,工作不忙时也会回一回她的消息,偶尔也会关心她的考试复习进度和情况。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共同朋友的影响,有一次他下班之后找她上卡拉OK唱歌。那时他们还没见过面。尽管她对他有好感,但是曾经见过的一切网友见面的案例在她的脑海里反复播放,让她忐忑,甚至有那么一刻她都在想,要不别去了吧,但她还是认真准备去见他了。她也想过,要么就远远看一眼,如果不行就直接撤。
但她看见了他,也就相当于他看见了她。
她心一横,推开了门。
牛仔外套,白衬衫,黑西裤,看起来很高,看起来,也就25、6岁。
然后他们边唱歌边促膝长谈。他很自然地拿起她的手机操作。
她带他逛自己的校园。从校门,到景观公园。他背着她的书包,就像一个学生。
然后他们在路口分别。
她看着他的背影,踉踉跄跄的,没有精神的,是困了。
那天白天,她花了三个小时给他绣了一只小狗,因为没有布,是绣在纸上的,双面绣。
那天凌晨,她把要送他的香牌用蜂蜡盘了又盘,系上手把绳和流苏。
但那块香牌,从做完到盘,也就过了五天。
是有些着急了。
后来他给她做了一餐饭,陪她做了一场春秋大梦。梦里她一直在哭,因为她知道梦醒了他就走了。他送了她一只小狗,取名平安。他希望她平安、健康、快乐。
梦醒了。
她没有找到自己的爱人。
她为什么要去找爱人?她为什么应该有一个爱人?没有人告诉她应该,是她觉得应该。
那辆公交车停下了。
她转头四顾,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包括司机。那个拎着红色塑料袋的,预备为她做饭的,她奶奶。那个倚着杆子的,一直在后方默默注视她的,她爸爸。那个开车的,带她见识生命的,她母亲。都不见了。
她忽然觉得很孤独,排山倒海翻天覆地的孤独。
脑海里一帧一帧闪过的,从小到大的片段。爱我的,我爱的,不爱我的,我不爱的。什么是爱。什么是恨。
找不到了,都缺失了。有的没的,都过去了。
心里的缺口,那些人来了又走,没有一个能填补的。
但他们留下了些什么。
他们总要来的,他们总要走的,你总要习惯的。
留下了一些你未曾想到的。
亲人或是爱人或是朋友。
那些存在的,经过的,都留下了。
具象的,是回忆。每次走过校园里的那条路,每次听那首歌,都会想起他。也许时间会慢慢抹平,但禁不住回忆突然作祟。
留下了,车上还有一个人。
一个,爱人。
最忠实的爱人,永不背叛的爱人。
真实姓名:蔡欣灿
联系地址:北京市房山区拱辰街道良乡高教园区北京理工大学良乡校区东校区7C
就读高校:北京理工大学
专业:社会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