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岁月温柔抚摸的一方花坛,置于我老家禾堂坪的外沿。那里生长着一株寒兰。我想用“不张扬,不娇艳”之类的言辞来形容它,又唯恐遭人哂笑“太老套、无新意”,然而,我着实想不出更为精妙的词语。
寒兰,因其生于贫瘠寒凉之所,乃至岩石罅隙之中,其花蕊洁白无瑕、纤尘不染,故而又名“素心寒兰”。当下,它置身于花坛的边沿,那里临近屋檐,太阳西斜便有了阴凉,不燥不烈,恰与它的习性相宜。
它那素雅的韵致,悄然叙说着我们一家人的故事。
寒兰的花茎修长,顶端绽放着几朵淡雅的小花,花瓣薄若蝉翼,清新超俗。我的妹妹,一个娴静的女孩,从不施粉黛,却天生清丽。她时常静静地伫立在寒兰一旁,用那清澈似水的眼眸,专注地观察着它的每一处细微变化。她的手指轻轻抚触着花瓣,仿佛在与寒兰进行一场静谧的对话。事实上,这盆寒兰正是妹妹从幽谷深处移栽而来。那时的她尚且年幼,常常跟在母亲身后做尾巴。
“妈妈,你看,那是什么花?它的香气太好闻啦!”妹妹问道。
“这叫寒兰。”母亲道。
妹妹将寒兰移至家中,一得空便精心地照料它。
妹妹渐渐长大,历经小学、初中、高中、工作……一路向外奔走,愈发没有时间来打理寒兰。到后来,一年到头仅能回家一两次,每次回家她都会凑近寒兰,眼神柔和、手指轻柔地触摸着寒兰的叶片,仿佛在问候一位久别重逢的闺蜜。有时,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那淡淡的香气,嘴里连连说道“好香,好香!”
“我不在家时,你们一定要替我照看好这些花草,尤其是寒兰!”妹妹常常这般叮嘱家人。
“好,你放心!”母亲、弟媳皆如此应答。
寒兰的近旁,是一丛丛葱翠的草儿藤儿。我的母亲,一位勤劳、质朴、精明的女性,腰际总是系着一方海蓝色的围裙,躬身为这些寒兰除草施肥。她的神情温暖而亲切,每当她抬头望向寒兰时,眼中总会掠过一丝柔和的光。在妹妹的影响下,她也学会了欣赏寒兰——她会像妹妹那样深吸寒兰淡淡的清香。
说来或许你不信,我的父亲,一位只操心油盐柴米之人,不知何时竟也喜欢上了寒兰。许多时日,他总是身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衣裳,蹲在花坛边,用那双在风雨中开裂且变形的大手,悉心地为寒兰浇水。他的眼神中满含着慈爱与期许,恰似对待他的孩子们一般。提及父亲,在这个偏远的山村,他犹如难得一见的寒兰,无论生活赐予多少艰辛与苦痛,他总是默默地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坚韧,为整个家撑起一片天空。天长日久,他脸上的皱纹犹如寒兰的叶子,修长地延展着岁月的沧桑。
“寒兰的香气确实好闻!”姐姐、弟弟皆这般说道。
那时,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我的大侄女,站在花坛前,凝视着这株寒兰,脸上带着一丝俏皮,眼中竟然也流露出对寒兰的景仰。我在想,这寒兰,莫非与我的家人有着天然的缘分?
寒兰的香气,清淡而绵长,须得用心品味,方能体悟到那独特的韵味。每当夕阳西沉,我的外祖母,这位满头银丝的老人,总是坐在花坛边的石凳上,她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但眼中却有着孩童般的好奇。当她放下手中的活计定睛望向寒兰,那一刻,她的脸上绽放出满足的笑容,仿佛重归她年轻时的欢乐时光。
寒兰的叶子,四季常绿,即便在寒冷的冬日,也依旧绿意葱茏。那一片片翠绿的叶子,仿佛在告诉世人,生命的力量就在于一份坚守,一份执着。或许是受到寒兰气息的熏染,我的两个弟弟,一个在农村,一个在城里,都从活泼的少年成长为成熟稳重、事业有成的青年、壮年……,他们人生多舛,但总能以寒兰为鉴,无论遭遇怎样的困境,在风风雨雨中始终保持着向上的姿态。
一家人皆喜爱寒兰,世间恐为少见。在这个小院里,我家的每个人都能从寒兰的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一家人恰似这株寒兰,各自以不同的姿态,共同编织着生活的篇章。寒兰,素心寒兰!多年来,如此宁静,在这小小的花坛里,静静地绽放……然而,未曾预料的是,某一天,我的妹妹因一场偶然的事故先于我们兄弟姐妹而去。我们少了一个亲姐妹,寒兰也少了一位守护素心之人。可是,家人并未因妹妹的离去而疏于对寒兰的照料,相反,大家对寒兰愈发怜惜。
妹妹“走”后的第二年,那个大雪封山的冬天,我当时的三口小家(我、妻子、儿子)和小弟一小家同行,没有了妹妹一家在场,一个个都满心悲凉,越是临近家门越是沉默。
“不知家里的寒兰怎样了。”小弟媳终于压制不住藏在心底的痛。
“唉——!要是妹妹还在……”妻子哽咽了。
接着,我们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踏进小院,我们一眼就望见母亲正弯下腰对着寒兰,小心翼翼用手指弹去叶片上的积雪,眼里还噙着泪水。
如今,父母也不在了,物是人非。可是,寒兰的叶子更加修长而抖擞,如同一位清瘦的书生,风度翩然,自带风情。那一日,我独自站在花坛前,凝望着这株寒兰,想听听它诉说心事。它的花瓣在秋风中摇曳不止……我的诗思被触动,提笔写下了《七绝·咏素心寒兰》:
一身清气出南山,玉质纤纤温润颜。
呵得素心寒处识,芳魂乘月与谁攀?
(本文获中国散文学会2024年第3季度十佳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