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上午,和故乡当村主任的发小通电话,说了拜年的意思后,问他“干啥呢?”他说:“二傻跳崖死了,正在找人去埋他呢——这贱人,早不死迟不死,偏偏要在大年初一死,闹得大伙儿年也过不好!”
听了发小的叙述,我得知原委。二傻住镇上的养老院一年多了,整天唉声叹气,说“活着没意思”。初一早晨,工作人员招呼人们吃饺子,可偏偏找不到他。找来找去,在距离养老院不远处的山崖下找到了他的尸体,他跳崖自尽了。养老院通知了发小,让他处理后事。二傻光棍儿一个,五保户,没有亲人,只能由村里负责。
通完电话,有关二傻的往事,一幕幕出现在脑际。
二傻,父亲早逝,母亲拉扯大了他和哥哥。那年,他去当了兵。期满后,部队上让他转业到兰州当工人,可他想家,又嫌兰州远,硬是回了老家。和他同村一块儿当兵的大刚,到兰州当了工人。哥哥三十多了,没有娶上媳妇,一直和母亲一起过。他回来后,娘和哥哥一门心思地想给他娶个媳妇儿。可高不成低不就,一晃,他也三十多了,连个媳妇儿的影儿也没见着。他听说大刚早就结了婚,儿女双全,便后悔没有到兰州。心里悔,嘴上便说出来:“唉,我和大刚一年去当兵,人家有孩子有老婆,我……那年,真应该转业到兰州。”
他是党员,为人正直,在村里还是有些威信的。那年,村里改选村支书,两个人争,互不相让。最终,让二傻儿当选了。他雄心勃勃,想干一番事业,也想趁着当支书成个家。村里有户人家想要块宅基地,要了几年也没有得到。他家有个大龄闺女,暗暗地找到他,说:“你给俺家批块宅基地,俺就嫁给你。”他来了劲儿:“当真?”闺女信誓旦旦:“这事儿能瞎说?就看你的能耐了。”
二傻儿想办此事,可又怕对方反悔,便拿了一条好烟,找到二大伯,仔细说了此事,让他去摸摸闺女她父母的底儿。二大伯推不过,便找闺女他爹说这事儿。闺女她爹含糊其辞地说:“女大不由爷,她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二大伯问闺女她娘的意见,得了一句:“俺听她爹的。”二大伯把这话说给二傻,都觉得闺女父母是同意这事的。
二傻跑前跑后,和这个说,和那个说,终于帮闺女家拿到了宅基地。二傻和闺女谈结婚的事儿,闺女说:“急啥呢?你还怕我跑了?我得张罗着盖房子呢。光凭俺爹,那房子能盖起来?”闺女家急着给小子娶媳妇儿哩,赶紧动工盖房子。在这过程中,二傻也出力不小。房子盖好了,二傻又和闺女提结婚的事儿,可闺女推三阻四,就是没有一句痛快话。二傻急了,发起火来,闺女生了气,嚷道:“你经不住一点儿考验,咱们算了吧!”随后,面也不跟他见了。
二傻找到二大伯,让他再去见见闺女的父母。闺女她爹还是那句话:“女大不由爷,她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她娘还是“俺听她爹的”。二大伯把话转述给二傻,说:“就怕是个美人计。”
二傻气不过,在村里到处宣传此事,闹得人人皆知,可没有一丁点儿用,只落得让人笑话。后来,闺女嫁到了远处,他也死了心。经过此事,他心灰意冷,村里的事也懒得再管。换届选举时,他落选了。转眼,娘死了,他和哥一起过。再后来,哥也死了,只剩他光棍儿一个。他想起当年没有专业到兰州的事儿,后悔不跌,见人就说那句话:“唉,我和大刚一年去当兵,人家有孩子有老婆,我……那年,真应该转业到兰州。”他彷佛得了神经病。一开始,人们还听完他的话,还安慰他两句。到后来,人们懒得再听,他刚说起此话,人家便打断他:“谁让你不去呢?要是去了,你也有孩子有老婆哩!”也有人说:“这世界上可没有后悔药!你后悔也没用!”再后来,这话也没人跟他说了,一见他便赶紧离开。久而久之,他知了趣,不再和人说这话了。但有人说,他常常一个人喃喃自语这样的话。
他饭也懒得做,常常是凉一顿热一顿,饥一顿饱一顿的。满60周岁了,村里给他办了五保户。恰好,镇上办了个养老院,村里给他报了名。他得知以后不用做饭了,格外高兴,便到了那儿。七八个五保户住到一起,有专人做饭,他很高兴。人们在一起闲聊,有人问他的过去,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临了,又是那句话:“唉,我和大刚一年去当兵,人家有孩子有老婆,我……那年,真应该转业到兰州。”众人也为他惋惜,还说他到了兰州会如何如何。这么一说,他更加悔恨不已,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刚来时的高兴又烟消云散。
他有文化,当过兵,还当过村支书,可他的伙伴们,都是文盲,有的还缺心眼儿。时间一长,他和那些人,话说不到一起,玩扑克也玩得不高兴。慢慢地,他不跟那些人说,也不跟那些人玩,就是一个人待着,常常自言自语那句话:“唉,我和大刚……”有人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想和他聊聊天,可他说不了几句,又唉声叹气起来,又说那句话,还说“活着没意思,真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养老院的负责人把他的情况告诉了村干部,可村干部也没辙呀,只能随他去。养老院的人们都懒得理他,任由他唉声叹气,反反复复说那句话,说“活着没意思”。但谁也没想到,在大年初一的早晨,他竟然早早地起来跳了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