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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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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味庭院

(一)

庭院角落的老槐树在暮色中垂首,树皮皲裂的纹路像一条条通往远古的河。我常坐在树根隆起的褶皱上数落叶,一片枯黄坠地时,枝头新芽正刺破青灰的树皮。这般周而复始的生死更迭,让石桌上的青梅愈发酸涩。青梅是去年春天埋下的,而今酸味已渗进木纹深处,如同少年时在雨巷里摔碎的青瓷杯,碎片折射的晨光里晃动着无数个未完成的自己。

酸味最擅长穿透时空。檐角风铃叮咚的午后,总有三两蚂蚁沿着杯沿逡巡,它们触须颤抖着传递某种秘辛。二十年前那个穿白裙的姑娘,也曾用指尖蘸着梅汁在玻璃上画蝴蝶,翅膀上的纹路是褪色的心电图。如今蝴蝶在玻璃夹层里永恒振翅,而酸早已化作血液里的暗流,在某个午夜梦回时漫过喉头——原来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告白,都是青梅在齿间爆开的汁水,既刺痛又清醒。

(二)

木廊尽头藏着蜂房。正午时分,数万金翅搅动阳光,将蜜香织成流动的琥珀。养蜂人留下的铸铁罐里,结晶的蜜糖裹着蒲公英绒毛,像封存了整片春天的呢喃。最甜的时辰总在骤雨初歇,水珠顺着忍冬藤滚落,砸碎在青石板上绽成六角形的星芒。那时总错觉能尝到银河的味道,甜得让人想哭。

甜是种会分身的魔法。去年冬天在旧书摊淘得泛黄的诗集,夹页里的枫叶标本渗出糖霜,二十年前的某个秋日便顺着书脊流淌。此刻院墙外的孩童举着棉花糖奔跑,云絮般的甜味与往昔的蜂鸣重叠,恍惚间看见年轻的母亲端着桂花糕穿过长廊,裙摆扫落的金屑在光束中悬浮如尘——原来所有甜蜜都是时空的琥珀,含着永恒的蜜,裹着易碎的壳。

(三)

苦丁茶在紫砂壶里舒展腰肢时,暴雨正冲刷着琉璃瓦。檐下接水的陶瓮已蓄满前世今生的呜咽,水面倒映的乌云不断重组着面孔。茶汤入喉的刹那,三十年前祖父栽种的银杏轰然倒塌,年轮里封存的旱季突然苏醒。最苦的从来不是味道,是苦味褪去后舌根残留的震颤,像深夜急诊室走廊的日光灯,照着白墙上的裂纹蜿蜒成命运图谱。

苦味擅长拓印时光。药柜最底层的抽屉里,当归与黄连正在演绎古老的寓言。晒干的橘络蜷缩如问号,陈皮上的霉斑恰似未破解的星图。暴雨中翻出母亲留下的药方,墨迹洇开的「忍冬三钱」突然化作带刺的藤蔓,勒紧手腕时听见她说:所有埋进土里的苦,都会在某个惊蛰长出带蜜的芽。

(四)

椒香窜上屋梁那夜,流星正划过菜畦上空的铁丝网。晒干的红辣椒在陶瓮里窸窣作响,像无数个暴烈的吻在黑暗中自燃。灶膛跃动的火舌舔舐铁锅,爆香的蒜末与往事噼啪迸溅,烫伤的疤痕后来都长成了指纹。辣是种会复活的痛觉,十年前醉酒摔碎的泡菜坛,此刻正在地窖深处重新发酵。

辛辣之气往往与月光同谋。晾衣绳上的红纱巾飘成火焰时,总听见有人在后院唱荒腔走板的山歌。去年埋下的朝天椒突然破土,嫩芽在霜降之夜长成赤色刀锋,割破晨雾时带出1998年的沙尘暴——那个骑车冲进风沙里的少年,衣襟里灌满的何止是辣椒籽,分明是莽撞的星光与滚烫的远方。

(五)

盐罐打翻在海棠花下的清晨,露珠里析出六边形的记忆晶体。咸味沿着石缝渗入地脉,唤醒沉睡的贝类化石,它们张合着亿万年前的鳃,吞吐着所有未曾落泪的悲伤。渔网在墙角腐烂成灰,铁丝上悬挂的咸鱼却始终睁着眼睛,鳞片反射的晨光里漂浮着父亲的背影:他肩头的盐霜是1992年渤海湾的浪,掌纹里渍着的海腥味,混着柴油与叹息。

咸是种会结晶的乡愁。暴雨后翻开潮湿的相册,所有笑容都泛着盐渍的白边。母亲腌制的雪里蕻在陶缸里低声絮语,每片菜叶都裹着三十场大雪。此刻海风突然翻过院墙,咸涩中传来轮船启航的汽笛,恍惚看见无数个自己站在不同年代的码头,衣摆沾着同样的盐粒,眼中映着不同的月亮。

(六)

当五色陶土在窑火中熔成混沌,我正把青梅与苦丁茶投入沸腾的砂锅。酸与甜在蒸汽中跳着永恒的圆舞曲,咸味与辣意在地脉深处达成和解。老槐树的根须探进陶窑,将四季轮回烧制成釉色流动的星空碗。碗底沉淀的星河里,二十岁的酸、四十岁的苦、六十岁的咸正在重组DNA螺旋,而所有味道终将在某个冬至的黄昏,化作舌尖上的超新星爆发。

此刻暴雨再次造访庭院,积水倒映的银河中,穿白裙的姑娘正与垂暮的老者对饮。青梅在杯中重新变绿,盐粒在指间析出星座,而辣椒籽在银河彼岸开出火焰花。五种味道在时空中交织成莫比乌斯环,终于懂得:所谓人生百味,不过是永恒轮回递给我们的,一颗包着星尘的琥珀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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