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播种时节
春寒尚在骨缝里盘桓,细碎冰碴子似的风刮得人脸生疼。老屋后院那片荒了整冬的土垄上,银簪子般的晨光正斜斜插进湿润的泥土。女人佝偻着背,指甲缝里嵌满深褐色的泥垢,食指与中指并拢成锥形,在垄间戳出一个个小坑。她动作极慢,像是要把指尖的温度揉进土里,嘴里絮絮叨叨:“蚕豆要隔三寸埋,太密了抢养分,太稀了招鸟啄......”
青布围裙口袋里窸窣作响,褪色的布袋里盛着去年留下的豆种。那些干瘪的颗粒在她掌心滚动时,像一串未及落地的泪珠。蹲在垄边的女孩盯着那双皲裂的手,看它们如何将豆子送进土穴,又用脚背推土掩埋。新翻的泥土泛着油亮的光,混着陈年稻草腐熟的气息,惹得几只灰雀扑棱棱落下。
“阿囡记着,”女人直起腰时关节发出脆响,“蚕豆最认旧主,你待它三分好,它还你七分情。”女孩仰头望见女人鬓角的白霜被日头染成淡金,忽地伸手去捉,却扑了个空。那抹白倏地化进风里,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
二、抽芽之夜
雷声滚过第七道山梁时,雨帘裹着土腥气漫进窗棂。女孩赤脚踩过沁水的青砖,廊下风灯在雨幕中摇晃成昏黄的茧。檐角水珠串成银链,她蹲在湿漉漉的台阶上,看后院里新抽的豆苗在暴雨中簌簌发抖。
墨绿色叶片被雨箭射得千疮百孔,嫩茎几乎要折断。女孩攥着斗笠就要冲出去,却被苍老的手掌按住肩头。“让它们疼一疼。”女人的声音混着雨声,像浸了水的棉线,“没受过伤的苗子,开不出硬气的花。”
她们并肩坐在门槛上,看闪电劈开云层。每道白光闪过,垄间便浮起层幽蓝的雾,蜷缩的嫩芽在雾中舒展腰肢,叶脉里淌着荧荧的光。当最后一声闷雷坠入山谷,女孩发现那些曾被风雨摧折的伤口处,竟结出珍珠似的凸起。
三、花开半夏
蝉鸣撕破晨雾时,紫白相间的蚕豆花已爬满竹架。女人戴着苇编遮阳帽,佝偻的身影在花影里忽隐忽现。她采花的手法很特别——拇指抵住花萼,食指轻旋花柄,带着露水的花朵便完整落入掌心。
“这朵给灶王爷当供品,那朵晒干泡茶治咳嗽。”她将花朵按进粗瓷碗,紫色汁液顺着碗沿蜿蜒,“最艳的留着,等中秋裹豆沙青团。”女孩学着她的样子采摘,却总把花瓣扯得支离破碎。
花架下藏着青石磨盘,女人教她推磨时要念《蚕豆经》:“二月冻土开,三月青苗栽......”磨芯转动的吱呀声与童谣混作一处,碾碎的豆花香像团化不开的蜜,粘在她们的发梢衣角。某个午后,女孩发现磨槽缝隙里生出一株野花,五片薄瓣拢成星形,女人说那是蚕豆花的魂。
四、离枝时节
霜降前的月光格外清冷,蚕豆荚在夜风中裂开细缝。女人躺在堂屋的竹榻上,手指虚虚指着窗外的豆架:“留最壮的十株做种,其余的都摘了吧......”话音未落,满架豆荚突然齐齐爆响,青黑色的豆子噼里啪啦砸向土地,像场突如其来的冰雹。
女孩跪在榻前,掌心托着女人渐渐冰凉的手。那只布满老茧的手突然抽搐着攥紧,指甲深深掐进她肉里:“阿囡要记住......”尾音消散在穿堂而过的风中,唯有豆粒仍在持续坠落,在青砖地上敲出空洞的回响。
黎明时分,女孩发现所有豆株的根茎都变成了深红色,仿佛地底涌出了看不见的血泉。
五、破土之祭
三年后的清明,旧豆种在玻璃罐里发出霉味。女孩跪在后院,将最后七粒豆子埋进土中。腐殖土里混着纸钱灰烬,新翻的泥土泛着骨殖般的苍白。她学着记忆中的手法戳土穴,却总控制不好深浅。
当第一株嫩芽顶开土粒时,她看见晨曦中有银白发丝在飘动。豆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叶片上凝结的露珠折射出无数个佝偻背影。花开的刹那,整片豆田腾起淡紫色的雾,雾中传来磨盘的吱呀声,混着似有若无的童谣。
风起时,那些雾凝结成茧状,将女孩温柔包裹。她终于听见当年消散在风中的后半句话:“......茧破了,花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