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河堤上,野茅草正以某种献祭般的姿态疯长。我蹲下身,指尖掠过锯齿状叶片时,二十年前的阳光忽然穿透时空,将掌纹里的沟壑照得纤毫毕现。
那时的茅草比人还高。
十四岁的少年背着竹篓穿行在苇荡深处,裤管沾满苍耳与蒺藜。母亲说晒干的茅草根能治咳嗽,他便日日来此收割,直到某个蝉鸣刺破晨雾的清晨,瞥见对岸飘来一截水红色衣角。
少女提着竹篮俯身采撷青杏,发梢垂落如柳枝轻扫水面。她的木屐陷进淤泥时,我涉水相扶的刹那,嗅到她襟前沾染的杏子酸涩,混着被阳光烘暖的茅草腥气,像某种正在发酵的果酒。
此后七日,我们总在晨露未晞时相遇。她教我辨认哪些茅草芯最甜,我替她摘下高枝上最青硬的杏子。她的木屐声与我的镰刀声在寂静河滩上交叠成曲,惊起的水鸟掠过天际时,翅尖总会勾走几缕浮动的草絮。
第七日黄昏,她将浸过井水的青杏塞进我掌心。果肉酸得人眉眼皱缩,她却忽然说:"等杏子黄了..."话音被暮色里的捣衣声打断,唯余茅草在晚风中簌簌作响,如千万只欲言又止的唇。
盐粒与信笺
腊月茅草枯成一片雪原时,货郎捎来她的婚讯。我裹着露水收割最后一茬草根,镰刀割破食指的瞬间,看见血珠滚落在霜白的草茎上,像撒在年糕上的赤豆。
次年开春,我在渡口遇见穿洋布旗袍的她。婴儿啼哭声中,她将油纸包着的杏脯放在我浸满草汁的掌中,转身时发髻散落几缕,随江风飘向对岸的茅草丛。那包杏脯我始终没拆,任其在梅雨季长出绒绿霉斑,直至某夜被老鼠啃噬殆尽。
十年后替母亲扫墓,见坟茔四周茅草格外茂盛。拨开草丛时,一封泛黄信札突然跌落。蝇头小楷写着:"今春茅草又发,想起你说要为我编顶遮阳的草帽。"信末附着晒干的杏核,裂纹里还嵌着当年的盐粒——原来那日她指尖微颤,不止因江风砭骨。
灰烬与星河
去年深秋再访故地,河滩已变成观光步道。人工种植的观赏茅草整齐如军阵,再不会勾缠行人衣袂。我蹲在仿古木桥上点燃信笺,看灰烬飘向不复存在的野茅草丛,却听见身后传来枯枝断裂声。
穿亚麻长裙的妇人正在摘取景观树上的青杏,腕间银镯与枝桠碰撞出清越声响。她转身递来杏子时,眼尾笑纹里盛着半世纪前的晨光。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唯有晚风穿过她霜白的发丝,将几茎人工茅草吹成记忆里的野性姿态。
暮色四合时,她指了指西天初现的星辰。当年我们躺在茅草堆里数过的银河,此刻正以同样的弧度悬于水泥步道之上。一只迟归的白鹭掠过星河,翅尖扫落的光尘坠入她掌心,凝成那颗不曾黄熟的青杏。
后记:循环的根系
今晨散步,见环卫工人在焚烧枯草。焦糊味弥漫中,我忽然看清那些茅草的宿命——被刈割、被遗忘、被焚毁,却又在每岁春风里从地底抽出新芽。就像某些深埋血肉的记忆,总在梅子泛青时,从旧信札的霉斑里蜿蜒生长,攀着月光的绳索重回人间。
火堆渐熄时,我拾起半截焦黑的草根。断面处渗出清亮汁液,恍惚还是十四岁清晨沾在她衣襟的那滴露水。远处有孩童追逐嬉笑,将采来的野花抛向天空,而我知道,那些花瓣终将落回大地,成为来年茅草疯长的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