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杯底的茶垢越来越厚了。
清晨擦洗杯盏时,总要在那片深褐色的云翳前停驻片刻。二十年陈积的茶渍早已与瓷胎融为一体,像某种隐秘的年轮,记载着所有被妥协的清晨。当年那个摔碎整套茶具也要保持杯壁光洁的年轻人,如今竟学会在茶垢的褶皱里寻找温度——那些洗不掉的印记,原是与生活和解的纹章。
窗外的老槐树又落下几片黄叶,打着旋儿跌进石桌上的茶渍里。三十岁那年亲手砌的砖墙早已爬满忍冬,藤蔓在岁月里织出毛茸茸的茧。记得第一次发现墙面渗水时,我拎着水泥桶在雨中修补到深夜,直到月光把砖缝里的指纹照成银色的疤痕。如今每逢雨季,便由着青苔在墙根绣出潮湿的版图,看雨滴在苔衣上弹奏前朝古曲。
抽屉深处藏着半盒受潮的火柴,擦亮时总要爆开几粒倔强的火星。十年前刻在火柴盒侧边的诗句早已模糊,却还记得那个在雪夜划亮整盒火柴的莽撞书生。如今连煮茶都改用电子炉,可那些熄灭前的璀璨噼啪,总在寂静时从记忆深处迸溅。
衣襟上沾染的墨痕倒是淡了。年轻时总把宣纸铺满整张木案,笔锋过处惊涛拍岸,墨色浸透三层衬布。如今写字台上常年压着半本便签,连给母亲写信都改用印刷体。但昨夜收拾旧物,翻出压在箱底的手抄《赤壁赋》,惊觉那些洇开的墨渍里,竟藏着二十年前长江的潮声。
镜中人眼角添了细纹,倒比年轻时更爱照镜子了。晨起剃须时总要多看两眼那些蜿蜒的沟壑,仿佛在看雨水在玻璃上绘制的等高线。某日发现鬓角钻出银丝,竟想起儿时在故乡溪边捞起的白蝌蚪——它们后来都变成了青蛙,跃进了更深的夜色。
地铁玻璃映出的侧脸越发像父亲。曾经最憎恶他喝茶时咂嘴的声响,如今自己捧着保温杯,听着茶叶在杯底舒展的声音,竟品出某种禅意。那些年轻时发誓绝不重蹈的覆辙,终究在某个起雾的清晨,化作指纹间相似的掌纹。
深夜整理旧照片,相纸边缘已泛起黄斑。二十岁在敦煌拍的飞天壁画,月光般皎洁的颜料正在褪色,可画中仙子的飘带反而愈发鲜活。原来有些消逝本身,就是另一种形态的永恒。就像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那枚玉镯,磕碎的缺口处,正生长着翡翠新的年轮。
雨又落下来了,在瓦檐上敲着褪色的编钟。青瓷杯底的茶垢漾起琥珀色的光,恍惚看见十八岁的自己站在水雾里,手中捧着雪白的新瓷。想告诉他别怕染上茶渍,想指给他看二十年后的晨光正穿透云翳,想在雨声中与他碰响这跨越时光的杯盏——铛然一声,清响里含着所有未曾言说的晨昏。
茶凉了,续水时惊觉杯底的云翳竟泛出虹彩。原来最深的烙印里,藏着光的所有波长。窗外的老槐树突然抖落一身雨水,惊飞了在苔墙上小憩的蝴蝶。它翅膀上的鳞粉在阳光里散成细碎的星子,落在我的茶杯里,酿成了整个宇宙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