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年轮渡
河湾第三道弯折处,有株古杨将躯干探向水面。树皮皴裂的纹路里,嵌着光绪二十三年牧童遗失的牛角梳、民国六年货郎掉落的铜钱、以及去岁端午稚子射偏的桃木箭。树冠最高处的枝桠分岔处,常年栖着只苍鹭,羽翼间抖落的绒毛在暮色中悬浮,宛如被光阴遗忘的尘埃。
放排人黎明撑篙经过时,总见树根泡在粼粼波光里。那些虬结的根须在暗处悄然生长,某年仲夏洪水退去,河滩上突然暴露出蛛网般的根系——最长的竟延伸至三十丈外的祠堂地基下。村老们捧着罗盘勘验三日,终在祠堂香案下掘出半截乌木,其上密布着与古杨如出一辙的螺纹。
树洞深处藏着另种时间计量方式。每当北风穿过孔窍,便会响起类似埙的呜咽,细辨却能听出不同音调:立春是嫩芽破冰的脆响,谷雨作新叶承露的淅沥,霜降则变作枯枝折裂的咔嚓声。去年冬,货郎在树洞避雪时睡着,醒来坚称听见清明时节的布谷啼鸣,衣襟里还兜着几片青翠的杨叶。
卷二·青石录
石桥拱券正中那块梯形条石,阴刻着明朝匠人的指甲印。月光最盛的夜,那些半月形凹痕会蓄满银辉,宛若神佛低垂的眉眼。桥墩缝隙里的薜荔藤,每年谷雨前后总要暴长三寸,叶片恰好覆盖住咸丰年间洪水留下的水位线。
桥东第五块石板有条裂缝,宽不过发丝,却吞没过诸多人间烟火:新嫁娘鬓角的茉莉、货郎担上滚落的山楂、私塾先生跌碎的玳瑁眼镜。去年腊月,裂缝中突然涌出清泉,掬之竟有陈年糯米酒的香气。更奇的是水中浮沉着细碎金箔,拼凑起来恰成半阙《临江仙》。
每逢七月十五,桥影会变得格外清晰。子时焚纸的妇人常见到双重倒影:一层浮在水面随波荡漾,另一层却沉在河底岿然不动。曾有醉汉伸手去捞水底影桥,指尖触到的并非寒凉河水,而是某种带着体温的柔软物质——像姑娘家未绣完的鸳鸯锦。
卷三·水月鉴
河心的月光总比别处厚重。仲夏夜若摇舟至河央,可见月轮在水中凝结成玉璧状,橹桨搅动时会析出银丝,缠在苇叶上经宿不化。捕虾人常在船头置粗陶碗承接这种月华,翌日拿去药铺能换三钱当归。
最老的渔夫记得某个闰八月,满月连续三夜停在古杨梢头。银辉顺着枝干流淌,在河面铺就光的阶梯。那几晚总有人影沿月阶拾级而上,脚步轻得惊不动叶间寒蝉。第三夜五更时分,杨树最高处突然绽开朵莹白的花,花瓣分明是凝成实体的月光,落地即化作游鱼潜入深流。
深冬枯水期,河床会显露某种奇异纹理。霜雪覆盖的淤泥表面,蜿蜒着细密的银色脉络,恰似月晕的微观投影。私塾先生曾拓印此纹与星图对照,发现其走向竟与二十八宿暗合。某个雪夜,这些银脉突然泛起微光,将整条河道装点成地上的银河。
卷四·大梦经
古杨倾倒那日,树根带出的不仅有淤泥,还有半截唐楷碑文。青石表面苔藓剥落处,现出"诸相非相"的残句。匠人们将树干剖开时,年轮间赫然嵌着完整的蝉蜕,翅膜上凝着西汉年间的露水。
新桥合龙那夜,全村人都做了相似的梦。梦中古杨化作绿袍书生,袖口不断飘落闪着金光的文字。那些字符坠地即生根须,转眼长成挂着诗笺的树苗。石桥则在梦中变作老僧,将百纳衣铺展成青石板,每道补丁都映现着不同朝代的面容。
王寡妇在清明夜见到最奇的景象。她摆在水边的酒盏突然泛起涟漪,月光在盏中聚成寸许小人,竟是去世二十年的丈夫。那人影折了柳枝在盏底沙地书写,字迹随涟漪扩散至整条河道,晨起时人们发现两岸芦苇竟全数开出了浅紫的花。
卷五·归藏谱
今春新杨抽条格外迅疾,枝梢已能轻拂桥栏。牧童们用树皮制成哨子,吹出的曲调会让云朵低垂。某个晨雾弥漫的清晨,早起的妇人看见雾中浮动着半透明的人影:捶衣的、摆渡的、吆喝炊饼的,俱是三十年前亡故的乡亲。
石桥近来常在雨后散发奇香,似檀非檀,近桥头第五块石板尤甚。有孩童以草茎探入石缝,勾出团胶状物,迎风即化作七色蝶群。村中最老的瞎子突然复明,说看见桥洞里有光影在纺线,银丝另一头系着月晕。
昨夜惊蛰雷格外沉闷,河水却泛起暖金。晨起的人们看见河面漂满杨花,每朵花心都托着颗水银珠。珠内隐约有景致流转:有时是古杨尚幼时的河滩,有时是石桥初建时的夯土,更多的是现今的村庄倒影——只是其中人物衣饰皆如先秦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