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后的第三个清晨,我在老宅的雕花木床上醒来。檐角铜铃被南风撩拨出清脆的碎响,晨光从万字纹窗格里渗进来,在青砖地上织出细密的金网。推开吱呀作响的槅扇门,湿漉漉的雾气扑面而来,带着油菜花的甜腥和早稻秧苗的清苦。远处的山峦像被水洇过的墨迹,在雾霭中晕染出深浅不一的黛色。
(一)晨雾里的生灵图鉴
村口的古樟树下,铁匠老吴正在给骡马钉掌。火星子溅落在沾满露水的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嗤响。这株三人合抱的老树是方圆百里的活日历——当第一片黄叶飘落,田埂上就会出现挑着竹篾箩筐的货郎;待到枝头缀满鹅黄的新芽,采茶女的碎花头巾就会在茶山上连成流动的云霞。
沿着青苔斑驳的卵石路往东走,能遇见裹着靛蓝粗布围裙的豆腐西施。她推着榆木独轮车,车辕上挂的铜铃铛随着步伐叮铃作响。车板两侧垂下的竹帘还在滴水,新鲜的豆腥气混着柴火灶的焦香,勾得早起耕作的农人纷纷驻足。有眼尖的发现车尾多出个藤编食盒,里面码着刚起锅的油炸桧,金黄的表面还泛着油泡。
稻田深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梆子声。那是看水人在驱赶偷食的麻雀,竹竿上绑的破铜盆在晨风里叮当乱晃。偶尔有胆大的白鹭掠过水面,细长的喙在秧苗间灵巧地一啄,便叼起尾银光闪闪的鲫鱼。老农们常说这些长腿的"蓑衣客"是土地爷派来的监工,专盯着不让田鼠糟蹋庄稼。
(二)正午的光影织锦
日头爬上柳梢时,晒谷场成了最热闹的戏台。竹匾里晾着新收的蚕豆,老妇人们戴着尖顶箬笠,用木耙翻动豆荚的动作仿佛在演绎某种古老仪式。穿堂风掠过青瓦白墙的夹弄,卷起晒场上金黄的麦芒,在光柱里跳着细碎的旋舞。
货郎担子歇在祠堂前的石狮旁,玻璃匣子里的洋火、顶针和五彩丝线引得大姑娘小媳妇围作一团。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学生捧着线装书走过,发梢别着的玉兰花瓣落在账房先生的老花镜片上。戴瓜皮帽的私塾先生摇着蒲扇踱来,腰间坠的铜钥匙串叮当作响,惊飞了正在啄食谷粒的斑鸠。
河埠头的捣衣声渐渐稠密起来。女人们蹲在麻石台阶上,木杵敲打粗布的闷响里混着家长里短的絮语。穿红肚兜的孩童在浮满水葫芦的河湾嬉闹,竹篾编的虾笼倒扣在芦苇丛里,惊起几只绿头野鸭。撑乌篷船的老汉叼着旱烟袋经过,船尾的鱼鹰突然扎进水中,再浮起时喉囊已鼓成沉甸甸的囊袋。
(三)暮色中的机械幽灵
当西天燃起火烧云,铁轨便开始在暮色中震颤。绿皮火车拖着长长的煤烟掠过油菜花田,车窗里晃过几张苍白的城市面孔。放牛娃趴在歪脖子柳树上数车厢,直到车尾的红灯变成萤火虫似的光点。枕木间的野蓟花沾满煤灰,仍在倔强地仰着紫红的脸庞。
河对岸的柴油轮突突作响,螺旋桨搅起浑浊的浪花。船老大站在铁皮棚顶吼着不成调的梆子戏,惊散了正在浅滩觅食的鹭鸶。系在桅杆上的马灯随船身摇晃,在渐浓的夜色里划出昏黄的弧线。两岸的茭白丛中,受惊的青蛙扑通扑通跳下水,荡开的涟漪搅碎了倒映的星月。
最让乡人切齿的是那些小火轮。这些铁壳怪物经过时总要卷起混着油污的浪头,冲垮新筑的田埂。去年汛期,王寡妇家的两亩秧田就因轮渡掀浪灌进了碱水,秋收时稻穗瘪得像遭了瘟。里长带着众人去县衙请愿,却只换回"河道疏通需待来年"的官样文章。如今河床日渐淤高,老船工们说,再这么下去,清明时节的龙舟会怕是要改成旱地行舟了。
(四)月夜下的隐秘江湖
更深露重时,村西土地庙的烛火明明灭灭。泥塑的判官脸上蒙着香灰,供桌上的签筒突然无风自动。几个黑影闪进殿内,领头的汉子将三枚铜钱掷向龟甲,叮当声在静夜里格外清脆。他们口中念念有词,拜罢将判官像裹进红布,趁着月色往东南方去了。
这些"借神办事"的汉子,多是失了田地的佃户。去年大旱,赵家集的米行趁机抬价,逼得他们典了祖宅。如今昼伏夜出,专劫为富不仁的商贾。上月城里的绸缎庄掌柜被"请"到山洞,家人送来二十块银元才得赎回。乡人们暗地里叫好,都说这是罗刹女显灵惩恶。
巡夜的更夫敲着竹梆走过石板巷,忽然听见瓦当上有细碎的脚步声。抬头只见月色中掠过几道黑影,檐角镇宅的陶兽在夜风里咧着嘴,仿佛在冷笑。第二日,钱庄后院墙上便多了个朱砂画的八卦,账房先生藏在夹墙里的地契不翼而飞。里正带着团丁搜遍全村,最后在土地庙供桌下找到个青布包袱,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借据田契,还有张洒金红纸,上书"物归原主"四个墨字。
(五)季风带来的异乡人
谷雨前的某个晌午,村口来了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他拎着黑皮箱,胸前的怀表链子闪着银光,站在老樟树下对照泛黄的地图。杂货铺的胖老板娘最先凑上去搭话,得知这是省城派来的测绘员,要为新修的铁路勘线。
消息像野火般蔓延。晚饭时分,家家户户都在议论这条即将贯穿稻田的铁蛇。李铁匠蹲在门槛上嘬着旱烟,说当年洋人修教堂时也来过穿西装的,结果强占了三十亩水田。私塾先生摇头晃脑地背诵《周礼》,说"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最焦虑的是村东的赵寡妇,她家祖坟正好在传闻的线路上,这几夜总梦见先人托着断碑哭泣。
年轻人在祠堂厢房住下后,村里平添了许多窥探的眼睛。女人们注意到他衬衫领子永远雪白,男人们议论他皮箱里那台会咔嚓响的铁盒子。孩子们最爱围观他摆弄三脚架上的黄铜仪器,那些旋转的罗盘和伸缩的镜筒,在他们眼中比正月里的龙灯还要新奇。
某个薄雾的清晨,当测绘员爬上后山测量方位时,发现半山腰的茶树林里藏着几座新坟。坟前没有墓碑,只歪插着褪色的招魂幡。放牛的老汉告诉他,这都是去年修水闸时塌方压死的苦力,东家连夜把人埋在这里,连场像样的法事都没做。年轻人掏出笔记本飞快记录,笔尖划破纸张的沙沙声惊飞了坟头的乌鸦。
(六)机械文明的慢性侵蚀
小火轮突突的轰鸣声中,河岸正在缓慢溃败。春生家的稻田又塌了半垄,黑黄的泥浆里混着柴油味的泡沫。这个沉默的庄稼汉在河边蹲了整宿,看着月光下泛着油花的河水,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水土金木不相生"的呓语。第二天,他把攒了三年准备娶亲的银元换成炸药,趁夜炸沉了途经的运煤船。
这件事在四乡八里掀起轩然大波。官差来抓人时,春生正坐在自家田埂上嚼生麦粒。围观的乡邻突然集体失明,都说没看见是谁点的引线。只有私塾先生半夜在祠堂门口发现个青布包裹,里头除了春生典妻的契书,还有本被河泥浸透的《齐民要术》。
铁路勘测队的进度并未因此受阻。当第一根木桩钉进赵寡妇家的祖坟时,全村人都听见了裂帛般的声响。风水先生说这是地脉被截断的哀鸣,但没人敢阻拦那些穿制服的工人。赵寡妇在坟前哭晕三次,最后用迁坟补偿款给儿子买了辆自行车——这个十八岁的后生从此每天往县城跑,说要学开汽车。
(七)最后的田园牧歌
白露那天,全村人聚集在晒谷场看铁鸟过境。当那个钢铁怪物低吼着掠过金黄的稻田,八十岁的太婆突然跪地叩拜,以为天神降怒。年轻人兴奋地追逐着飞机的影子,直到它消失在云层深处。私塾先生注意到机翼上的膏药旗,握毛笔的手微微发抖,在宣纸上洇出团墨痕。
货郎担子里的洋货越来越多,藤编针线筐换成了铁皮饼干盒。豆腐西施改用电磨后,再也做不出让老主顾们怀念的柴火焦香。祠堂的厢房住进了穿呢子大衣的税吏,他带来的留声机日夜唱着周璇的《夜上海》,把檐角的铜铃都震得喑哑了。
寒露前夜,我在老宅阁楼发现祖父的日记。泛黄的宣纸上记载着光绪年间洋教士强占祠堂的旧事,笔迹在某个段落突然变得狂乱:"是日暴雨,雷劈十字架,青烟三日不散。"合上日记时,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凄厉,像一柄钢刀划破秋夜的寂静。
(八)新纪元的前夜
小雪那天,第一列火车喷着白烟驶过村庄。车窗里闪过貂皮大衣和文明棍,站台上挤满看热闹的乡民。几个胆大的后生追着列车奔跑,直到被枕木绊倒,掌心扎满煤渣。私塾先生站在月台角落,看蒸汽在枯枝上凝成冰凌,突然想起《庄子》里"有机事者必有机心"的句子。
河边的芦苇荡里,幸存的"土强盗"正在举行最后的仪式。泥菩萨的彩漆剥落大半,判官笔尖的金粉早已褪色。他们跪在雪地里叩拜,身后是结冰的河面下隐约可见的沉船残骸。当汽笛声再次撕破夜空,领头的汉子突然将菩萨摔向冰面,四分五裂的陶片中露出一截生锈的洋枪管。
我站在老宅的露台上,看暮色将田野染成青灰色。远处新装的电灯在雾霭中晕出团团黄晕,像漂浮的孔明灯。穿中山装的年轻人再次造访,这次带着盖红章的公文。他说铁路要扩建,老宅所在的这片街区即将拆除。谈话间,成群的家燕在梁间焦躁地盘旋,它们或许也感知到了某种巨变的临近。
最后一班渡轮鸣笛启航时,我望见对岸升起璀璨的烟花。姹紫嫣红的光影倒映在黑色的河面上,恍惚间竟像是星子坠落人间。放河灯的老妪说,这是城里大饭店在办洋人的圣诞宴。她的竹篮里还剩几盏莲花灯,纸糊的花瓣上歪歪扭扭写着"风调雨顺"——在这个柴油轮与火车竞速的夜晚,这样的祈愿显得既陈旧又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