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胎记
老杨树是玉米地的界碑。它歪斜的枝桠在春天总要比别处先绿三天,嫩黄的叶子像刚出壳的雏鸟,抖落一冬的灰白。母亲说那是土地爷在报信,树叶子打卷的时候,就该浸种了。
我总爱蹲在树洞前看蚂蚁搬家。那个被啄木鸟凿开的黑洞里藏着我的玻璃弹珠,还有三枚生了锈的铜板。母亲在地头刨开冻土,黑黢黢的泥里掺着去年腐烂的玉米芯,她把浸胀的种子一颗颗按进泥土,像是在给大地缝补伤口。"别看这地硬,"她直起腰,捶着发麻的膝盖,"有杨树在,根就能扎下去。"
联合收割机第一次开进村时,老杨树的根须被铁爪掀翻了一角。母亲蹲在树下,用指甲刮去沾在树皮上的柴油。她掌心的纹路和杨树的皴裂如出一辙,都是被岁月反复摩挲出来的沟壑。那年我十六岁,第一次看见母亲的手比树皮更显沧桑。
夏·絮语
蝉蜕总挂在杨树的枝桠上。母亲把它们串起来,说能治小儿夜啼。我枕着蝉蜕入睡时,总能听见玉米拔节的脆响,像无数根银针在暗夜中簌簌作响。
那些日子母亲忙得像个陀螺。她用杨树枝编筲箕,指间的青筋暴起,活像树皮上的筋脉。筲箕编到第三个时,远处传来柴油味的轰鸣。联合收割机喷着黑烟从国道开进来,所到之处,玉米秆齐刷刷倒下,露出乌青的断茬。
"这铁家伙吃得太快。"母亲望着收割机留下的残茬,突然把筲箕摔在地上。杨絮趁机钻进她的发髻,在暮色里飘成一丛白霜。
那晚我数着树洞里的玻璃弹珠,突然发现铜板不见了。树根旁新添的裂缝里,露出半截生锈的钥匙。
秋·空巢
杨叶开始飘落时,母亲的白发已经盖过了青丝。她蹲在树下数着汇款单,纸上的数字被她摸出了褶皱。"两千块,"她喃喃自语,"够买半袋化肥了。"
树洞里的钥匙不见了。我在落叶堆里翻找,直到掌心渗出血丝。母亲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指甲陷进我的皮肤,"别动!"她的眼神像刀子,"有些东西,该放就放。"
远处的玉米地里,收割机的轰鸣越来越近。母亲解开系在杨树上的蓝布条,那是她用来标记祖坟的记号。布条在风中翻飞,像丢失的灵魂在寻找归途。
那年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母亲正在树下烧纸钱。火光映着她脸上的泪痕,"去了就别回来,"她把通知书塞进我怀里,"这地养不活读书人。"
冬·年轮
雪封了杨树的枝桠。母亲在树下烧着旧年的玉米皮,青烟里浮着未寄出的信纸。我数着树干上的刀痕,每一道都对应着一个未归的春节。
"树也老了。"母亲望着杨树空洞的枝桠,那里曾栖息着成群的喜鹊。现在只剩下铁丝网围起的电线杆,上面落着几只麻雀,像被钉在十字架上。
挖掘机的轰鸣声从村东传来。母亲突然把镰刀插进泥土,"走,"她扯着我的衣袖,"去把树洞里的东西挖出来。"
我们在冻土里刨了三个时辰。玻璃弹珠已经碎成了渣滓,铜板生了厚厚的铜锈。母亲把它们包在红布里,"留着,"她说,"这是你的胎记。"
当推土机的阴影笼罩玉米地时,母亲点燃了带来的纸钱。火光中,我看见老杨树的影子在地面上缓缓移动,像极了母亲佝偻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