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触那长风

暮冬未尽，春气暗涌。先是隐隐约约，继而流云奔涌，时而簌簌飒飒，时而猎猎萧萧，天苍苍野莽莽，即便在酣眠中，也仿佛有绸带拂面。而就凭半卷竹帘，拦得住一隙穿堂风，拦不住整季流岚。连呼吸都浸着草木香。每日上工，蜿蜒穿过长安街至琉璃厂迷宫般的胡同深巷，尘里光里，踏入飒飒令人思绪翻飞。想这般北平的浩浩汤汤全然是水墨丹青的余韵，想五千年山河史册无非一卷《千里江山图》，青绿褪成焦墨，始终是这般流荡着风的。这般臆想，不知是否受王希孟点染？但那个蘸着松烟墨的朝代确乎久违了，四十寒暑，半世浮沉，纵有长风，也隔着铁轨纵横，霓虹明灭。四十年，血脉都淡了，唯有季候，唯有卫星云图仍在絮语，西伯利亚寒潮自贝加尔湖裂空而来，这彻骨凛冽我与燕山同担。不能扑入她襟怀，任她的袖角掠一掠也算是慰藉孺慕。

这般思量时，料峭里竟渗出微温。这般思量时，他祈盼这些交错的胡同永远织网般延伸，他的乡愁也能蔓生开去，不是长安街到琉璃厂，而是长安到洛阳。他是洛阳客，至少是纸上的洛阳客，三十年来，未踏过邙山土，却在琉璃厂的碑帖里临《龙门二十品》，算是揶揄罢，也算补偿。若说纸上，他何尝不是纸上的长安儿，邯郸郎，姑苏旅人，五陵游侠。白马西风塞北，那是他的少年意气。再半月便是春分。无人机镜头扫过，扫过又扫回。残碑断碣犹如故。秦砖汉瓦犹如故。贩夫走卒、文人墨客自西徂东犹如故。那飞檐下是中国么？那飞檐下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只是易水悲歌已杳，阳关三叠已杳，玉门羌笛居延烽燧俱已杳。然则午夜梦回的铜驼巷陌，竟在何方？

在故宫脊兽的裂缝里么？在潘家园的拓片摊前？在曾侯乙编钟的青铜震颤？在敦煌壁画的飞天飘带上？在兵马俑铠甲缝隙渗出的陶土？在寒山寺夜半的钟声里？

西风，瘦马，古道。六个甲骨文，或许故国就在那龟甲裂纹里。而无论中原或江南，沧海桑田，只要仓颉刻痕犹在，嶙峋的汉字不死，那筋骨，那磁针般的方向感必不会湮灭。因一撇一捺皆是血脉。太初有线，于是汉家魂魄先民的目光与心跳便有了凭依。譬如悬腕书"风"字，落笔是塞北狂沙，运锋成江南柳浪，提按间祁连雪崩钱塘潮涌，尽在方寸。这般触觉的震撼，岂是wind也罢vent也罢所能描摹？展开半卷《说文解字》，日月山川，各成宇宙，独步"风"部，古中原的呼吸千形万状，皆奔眼底，温润的春煦，暴烈的龙卷，袒露的无非是天的柔肠与雷霆，气象学家百般推演而诗人一望便知的古老谶纬。

听听，那长风。触触，那长风。嗅嗅闻闻，那长风，尝尝罢，那长风。风在他的青衫这城市千万人的衣袂间旗幡上，风掠过永定河过卢沟桥越太行山脉，春分这信风。风是雄性，合该最擅抒怀。风息粗粝而浑厚，闭目凝神，浩浩荡荡莽莽苍苍，挟着戈壁砂砾的涩，裹着渤海咸腥的潮，或者竟混着未央宫瓦当的铜绿，毕竟是惊蛰了罢。或许地表的岩层或许青铜鼎彝的铭文都在簌簌震颤，或许是文明的潜意识在翻卷，那锈味。

第三次赴欧陆，在阿尔卑斯南麓寄居三载。欧罗巴的腹地，多湖多城堡，万里晴翠，天，蓝似圣母泪滴成的珐琅，地，绿如骑士剑柄镶嵌的翡翠，云，却是凝固的羊脂，阿尔卑斯叠叠晶莹的雪线外，少见风起云涌。一者远，二者润，三者橡树林延绵处，苍鹰亦敛翼，中文典册中"大风起兮云飞扬"，或是"北风卷地白草折"的苍茫，是阿尔卑斯难觅的意境。阿尔卑斯山色之奇，在冰，在岩。那些冰川断崖，交叠错落，排布成惊心动魄的天然碑林，任日月与万古的风诵读。那风，劲得摧枯拉朽，厉得割面剜心，那股猎猎不绝摧山坼地的气魄，压得人胸腔窒闷，魂魄欲离。但要体味"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的悲壮，仍需返华夏。华北平原罡风酷烈，最擅演绎铁马冰河的雄浑。数度独行居庸关，砂石扑面，落日熔金，踩着龟裂的戍楼砖石与散落的箭镞残骸，恍如戍卒彳亍。塞外一夜风嘶，黎明起身，在晨星未隐的洪荒寂寥中，顶着砭骨的霜气，踏着满地的碎砾断戟与盘旋的草芥，独自攀上烽燧残基，极目四野。居庸关的风，沙似刀锋，砾如箭镞，桀骜的气流自阴山缺口滔滔奔袭，时缓时急，飞沙走石，遮天蔽日，只能从风隙云开的刹那，窥见倏忽即逝的孤城残堞，要纵观全貌，终究是妄想。至少登临五次，只能在昏黄混沌里同汉关明隘玩沙盘推演。回到北平，友人问及，除却抚掌长叹，真正的烙印，也无非风似刀割罢。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华夏气象，自古孕着汉赋的风骨。那疆域或是嬴政的疆域，那长风却是李广的长风。而究竟，是飞将军引弓追随着风，还是千年长风追随着箭影，怕是连太史公也难断言？

风岂止可触，可感，更可以饮。饮饮那长风。饮风，只要不是裹挟黄沙的塞外龙卷，在肺腑间总酿成烈酒。江南的暮春，无论是暖风醺得游人醉，或是熏风掠过稻花浪，饮来总带三分酥软，七分慵懒，而今在皇城根回味，则在酥软外，更沁出九分怆然了，任你多少侠骨柔肠，终敌不过廿四番花信风。一饮少年沐风，纸鸢翩跹。再饮壮年御风，戈壁里，云低石走。三饮白发饮风的玉门关，这便是失落的汉魂，一具青铜胄甲的前世今生：陇头，河西，漠北，用粗粝的风砂子锻打。十五年前，他曾在一场飞沙走石的赭色风暴里遗失了指北针。风，该是一斛醉醺醺的魂魄，旷野在唤谁。

风掠过檐角和铃铎，声响皆成古调。尤其是铮铮摇动铁马时，那苍凉的韵律，专属华夏。班超的西域，铸铁为铃悬于戍楼。据说夜宿烽燧时，微风轻摇似羌笛，狂风骤起若鼙鼓，而无论望月，怀乡，拭剑，修书，共鸣的震颤都直抵魂魄。这般岂不像卧在巨钟内部，任何细微的颤动，怕都化作洪钟大吕，反教铁血男儿泪落？

风起的城堞，浮动着斑驳的日影，褐而沧桑，向阳处鎏金，背阴处沉铁，对于瞳孔，是一种钝痛的抚触。至于风击在层层叠叠的箭垛上，由近及远，重重轻轻重重，卷着无数粒的尘沙沿雉堞与女墙盘旋上升，各种摩擦音与呼啸声交织成阵，谁的万缕千丝在撩拨心弦。"起风了"，暴烈的赤龙醒了，它灼灼的鳞爪在城垣抓挠出无数的凹痕与裂隙，把黄昏瞬间撕成永夜。

在古老的城垣上，千门万户皆如此。三十年前，初至这故都，元大都的残垣亦如此。先是云脚低垂，城池像陷在整块生铁浇铸的模具里，暮色在箭楼间沉降复凝固。继而干燥的土腥弥漫街巷，风自每道裂缝钻出，触得到，每块墙砖的皱纹里都藏着箭啸。风起了，最浑厚的埙箫曲笼罩这都城。苍老的城墙，高高低低，一寸寸震颤开去，生锈的戟，那深深浅浅的呜咽，单调里自有千钧之力，萧萧瑟瑟，如醉卧沙场，故将军抚剑击节的悲歌，残碑断碣的哽咽。或是在河西的戈壁滩，亿万颗砂砾被卷进风的漩涡，轰轰烈烈浩浩荡荡，历史与历史碰撞湮灭。风起了，风起时砖这般说，一块砖说兆亿块砖说，说轻轻地诉吧沉沉地吼，徐徐地叹吧猎猎地啸，断断续续吹一个世纪，即兴狂想自周口店至殷墟，在龟裂的陶片上烈烈写甲骨。

在坍圮的烽燧上听风，听腊月，刀割般的白毛风，昼夜嘶吼，经年不息，粗粝的砂石从烽火台一直磨到他眼底，髓底。到八月，听台风在紫禁城脊兽间彻夜咆哮，太平洋的水汽凝成冰刃被季风挟持，劈开整座燕山只为向他的四合院劈头斩下，整片海在他的窗棂外隆隆碾过。或是沙尘暴夜，黄云压城的天幕下听羯鼓撼地，弥天的沙幕铺天盖地砸下，混沌的编钟惶惶惴惴惶惶惴惴，震得筒瓦的裂缝绽出惊雷。或是料峭的倒春寒斜斜削过窗纸，抽在糊墙的桑皮纸上，劈在枯瘦的枣树枝头，一阵飞沙走石后，冬意又爬上老北平的屋脊。

在坍圮的烽燧上听风，春风骀荡听到冬风肃杀，从总角听到耳顺，听听那长风。风是一曲苍凉而暴烈的交响是塞外曲是关内调，塞外听听，关内听听，冽冽，那绝唱。风是一坛封存的烈酒，饮饮那长风，追忆幽燕的风刮出过山海关刮出过嘉峪关，也刮过金陵在乌衣巷口王谢堂前，一刮散了胭脂香刮硬戍卒铁衣，风是浩浩荡荡的烈酒泼在龟裂的唇上，灼灼那长风。

因为风是最最原始的史诗自甲骨文的笔锋刮起。城是最最悲怆的琴箱灰扑扑的厚重包裹着听风的人，城是史诗的残页翻飞。但而今玻璃幕墙的时代降临，北平你怎地陡然消瘦了，夯土的震颤竟成了绝响。千仞万仞的城墙崩颓，巍峨的灰巨龙节节倾塌，遁入考古队的探方。如今风刮起来刮在钢化玻璃与合金框架上，失去共鸣的季风。树都移走了，那国槐，那白杨，银杏与合抱的侧柏，风过时再无密叶翻卷如涛，闪烁青铜的光斑相迎。驼铃哑了丁当，胡笳断了呜咽，边塞的羌笛也哑了幽怨。新世纪的都城不屑这些，一个传说接一个传说便拆解尽了。要闻马嘶，唯有去汉画像砖的拓片里寻踪。如今只剩钢结构骨架，骨架的空洞。

正如箭楼的时代逝后，骆驼队的响铃也逝了。曾在风夜，驼铃的节奏荡着，送茶叶北去的路上，驼峰间的世界何其辽阔，且游离于GPS的定位之外，风镜的护片越厚越好，护得住他一只眼望祁连雪线。华北的风季如此暴烈，该有人重铸一柄陨铁锻的汉剑，剑锋所指处气旋让路，其余律令不必太繁。而无论科技如何精进，暂时终究灭不了纸鸢。只要风不拔屋，沙不迷眼，逆风放飞纸鸢仍存盛唐的写意。任风势撕扯薄绢或坚韧的尼龙布，将长线一放，纸鸢便挣脱地心桎梏，与巡天的卫星共享穹庐。与稚子共牵纸鸢线，该是种文明的传承罢。最好是启蒙，带着敬畏，更带着莽撞，跌跌撞撞之间，风不妨更野些。真正的传承，怕是虔诚得无需科技，肩并肩在狂风中执线奔跑，把文明的重量与希冀托付给亘古的浩浩长风，然后在彼此的瞳仁里映出鲲鹏垂天的幻影。不过这需极澄澈的赤子心，同时，或只能现于敦煌壁画的经变图罢。

大多数的风机不会为怀旧旋转。车流穿梭，霓虹明灭，地铁往返的甬道。现实的风，数据化的蒲氏等级。盯着风速仪。他触那长风掠过传感器。索性更原始些才好，他想。索性把变频的风能复归为扶摇羊角，混沌初开时的洪荒气旋在无垠的虚空里翻覆升腾。等青衫与芒鞋尽化飞灰时，振臂一呼便重归天地。四十年，未饮过敕勒川的风酿，或许鬓角染几星霜是另一种形式的认祖归宗。一位文人，经得起几度风季？他的掌纹是甲骨灼裂还是简牍刀刻？他的魂灵到底积多厚的铜锈？琉璃厂的穿堂风刮了半生与遗忘角力，一间装着新风系统的公寓在胡同尽头等他，一排数据在液晶屏上跳动，等他解读，向算法迭代的间隙偷取片刻，复原竹简上斑驳的虫蛀纹。

前尘漫卷。箭楼已杳。触触那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