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望那长河

立夏未至，春汛已悄。先是汩汩潺潺，继而涛声渐起，时而浩浩荡荡，时而迂回婉转，水汽氤氲，雾霭沉沉。即便在梦中，也仿佛置身舟楫，随波逐流。而仅凭一叶扁舟，躲得过一程激流，却躲不过整条江河的宿命。连呼吸都浸透了河水的腥咸。每日归家，蜿蜒穿过长江路到秦淮河曲折的堤岸柳巷，浪里风中，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这般金陵的烟波，竟似水墨长卷的留白处，一滴墨晕染千年，从《禹贡》九州到《水经注》的笺注，始终流淌着同一条血脉。这思绪，不知是否源自郦道元的笔锋？但那川流已阔别多年，三十载光阴，半甲子的距离，纵有河声，也隔着千帆万橹，千礁万壑。三十年，故园音书绝，唯有水文，唯有潮汐的涨落仍遥遥相应。季风从古中原的腹地席卷而来，这湿润的咸涩，我与华夏共饮。不能掬一捧她的浪花，被她的涟漪轻抚，也算慰藉了漂泊的魂灵。

如此想来，暮色里竟生出一丝温存的触感。如此想来，他愿这九曲河道永无尽头，他的追忆亦能绵延无尽，不是长江路到秦淮河，而是长江头至长江尾。他是金陵客，至少是广义的江南人，三十年来，不栖金陵，栖金陵河畔，算是自嘲，也算归宿。若论广义，他亦是楚辞里的湘君，乐府中的吴歌，扬州慢里的二十四桥明月。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是他的少年辞章。再半月便是谷雨，郦道元的笔锋描过去，描过去又描回来。逝水汤汤犹如斯，沧海桑田犹如斯，渔樵耕读、商贾行旅自西向东犹如斯。那波涛里是中国吗？那波涛里永远是中国，只是《击壤歌》的调子已暗哑，屈子投江的悲怆已风化，赤壁的惊涛、钱塘的怒潮也都成了史册的注脚。然则他魂牵梦萦的那脉川流，究竟在何处？

在地方志的舆图虚线里吗？在《清明上河图》的虹桥下？在都江堰的鱼嘴分水处？还是黄河夺淮入海的故道残迹？抑或，是莫高窟壁画中飞天的飘带，敦煌卷子里隐去的漕运旧账？

长江，黄河，珠江。三个名词，或许那片水便在其中。而无论江河湖海，川渎溪涧，只要大禹的斧凿不息，蜿蜒的水脉不涸，那奔涌，那磁石般的归向便亘古如初。因一川流水是一卷史诗。鸿蒙初辟，先民逐水而居，于是炎黄的血脉、楚汉的烽烟、唐宋的漕船皆随波逐流。譬如信手画一道“川”字，曲曲折折，浩浩汤汤，起起落落，一切治水之功、泛舟之乐、离乱之痛，皆在其中奔涌。水纹的肌理，岂是river或fleuve能摹写？翻开《水经注》或《河渠书》，江有江魂，河有河魄，而一入“水部”，古中国的命脉千回百转，皆在波光中显影，温柔的春汛、暴烈的夏洪、沉静的秋潦、凛冽的冬凌，袒露的无非是水的慈悲与暴戾，水文站昼夜监测而诗人百感交集的自然长卷。

望望那长河。听听，那长河。触触，那长河，饮一瓢吧，那长河。水在他的舟底，在这国度亿万人的陶罐中、沟渠里、井台上，水流过三峡的夔门、鄱阳的渔火、太湖的帆影，谷雨这节令。河是位沧桑的旅人，最擅承载记忆。水汽渺渺而苍茫，深深浅浅，明明暗暗，混着淤泥的沉郁与浮萍的清新，浓烈时竟透出芦苇根与螺蚌壳的腥涩，毕竟已近立夏。或许河床下的陶片、沉船、古城基址，或许《禹贡》里“九河既道”的故道，皆在暗流中蠢动，或许是龙宫的私语，是河伯的叹息。

第三次离乡，在干涸的塔克拉玛干边缘徘徊数载。西域的戈壁，万里黄沙，天，蓝如波斯琉璃，地，赤若楼兰陶土，云，却是稀薄的蜃影，昆仑巅终年积雪的山脊，少见水汽蒸腾。一因高，二因燥，三因绿洲线外，红柳也瑟缩，汉乐府中“泾水一石，其泥数斗”，或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意境，是西域沙碛难寻的幻境。塔里木河之胜，在荒，在寂。那些胡杨残骸，虬曲狰狞，演一场生死交错的默剧，给烈日与亘古的风沙观赏。那沙，黄得虚虚实实，燥得焦心灼肺，那股莽莽无垠的压迫，逼得人喉头哽塞，目眩神摇。但要体味“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浩瀚，终须归江南。江南水网密布，最富舟楫之利、浣纱之趣。几度夜泊瓜州，橹声欸乃，宿雾沾衣，枕着湿漉漉的橹声与渐熄的渔火，欹枕而眠。江上一夜东流，破晓时启碇，在晨光未晞的迷蒙中，迎着料峭的春寒，踩着沾露的跳板，一篙撑入雾霭深处，曲曲折折，顺流而下。扬子江的雾，时聚时散，乳白的纱幕自江心冉冉升腾，忽浓忽淡，如太虚幻境，唯从雾隙云缝间，窥得半截帆影、数点沙鸥，欲穷千里目，终究是奢望。至少行船三回，只能于白茫茫中与金山、焦山捉迷藏。回到金陵，故人问起，除了拈须一笑，实际的印象，也无非“孤帆远影碧空尽”罢了。烟波江上，山色空蒙的江南景致，自古合了米家山水的韵致。那江山或是朱明的江山，那流水却是谢朓的流水。而究竟，是谢朓的诗行像江南的流水，还是江南的流水入了六朝的诗笺，怕是连沈周也难辨了？

河不仅可望，可听，更可饮。饮饮那长河。饮水，只要不是裹挟泥沙的泛滥洪流，在味觉上总有一份甘冽。中原的井水，无论是汴梁的甜泉，或洛阳的醴泉，饮来总带三分清苦，七分回甘，如今在江南反刍，则在甘苦之外，更渗入一缕陈酿的醇厚，任你几多豪情，终被这水磨成绕指柔。一饮少年掬水，竹马轻狂。再饮壮年涉川，孤舟外，风急天高。三饮暮年临渊，这竟是《哀郢》之恸，一颗沧桑心的归处：舟中，渡口，驿亭，用粼粼的波光串连。二十年前，他曾在一场桃花汛中遗落了折柳。水，该是一掬沁凉的年华，橹声在唤谁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