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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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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望那苍溟

潮起一过,暮色便沉了。先是朦朦胧胧,继而星子零落,时而层层叠叠,时而斑斑驳驳,天渺渺海苍苍,连呼吸都浸透了咸涩,梦里也浮着一叶摇晃的舟。可纵有千帆过尽,又怎载得动整片沧溟?连魂魄都浸得湿漉漉。每日向晚,从渔港的石阶踱向灯塔,浪沫溅上衣角,暮色裹着咸风,叫人恍惚坠入上古的传说——此刻的海天,是水墨泼洒的残卷,而华夏五千年的涛声,原是一曲未终的渔歌,从《山海经》的浪尖,一直唱到基隆港锈蚀的锚链。这苍茫,不知是屈子涉江时的回眸,还是郑和宝船遗落的叹息?

咸风掠过耳际,竟觉出三分温存。咸风掠过时,他多希望这潮汐永无休止,他的思念便能顺着洋流,从鹿港蜿蜒到泉州。他是海的子民,至少骨血里淌着闽南的潮音,三十年未归的渔村,却活在每一条以“安平”“鹿港”命名的街巷,像命运开的玩笑,又像沧海对孤岛的怜悯。若再往血脉深处寻,他亦是长江的过客、秦淮河的归人,是楚辞里捞月的倒影,是敦煌飞天的半截飘带。可“长风破浪”的豪情已锈成船底的藤壶,“烟波江上”的愁绪早散作渔火明灭。再半月便是谷雨,无人机掠过港区上空,拍下集装箱堆叠的丘陵,而百年前的舢板与罗盘,沉在海底,静成珊瑚的标本。

那片他梦中反复泅渡的蔚蓝,究竟栖身何处?在远洋货轮的汽笛声里吗?或是妈祖庙檐角摇晃的铜铃中?是余光中诗里咸了又咸的乡愁,还是安徒生笔下人鱼化沫的泪滴?是《荷马史诗》中波塞冬的三叉戟,抑或《庄子》里北冥的鲲影?潮声阵阵,答案碎成浪尖的浮沫。

浪,云,天涯。三个词便是一座孤岛。任地图上色块更迭,只要仓颉以浪纹造“海”字时的那滴泪未干,汉字的筋骨便永存。你看那“苍”字,荡荡乎如垂天之翼,而“溟”字一落笔,墨色便晕开浩渺的孤寂。若在宣纸上写“潮”字,起承转合皆是月亮的呼吸——涨时吞没礁石,退时吐出贝壳,平仄间藏着整部《自然史》的韵脚。这东方独有的诗意,岂是ocean或mer能摹其万一?翻开《说文解字》,水部藏着一个液态的宇宙:涛是龙王的狂草,汐是鲛人的絮语,雾乃蓬莱仙山的叹息,霰乃精卫衔石的碎玉。

听听,那苍溟。看看,那苍溟。舌尖抵住上颚轻唤“海”,便有咸风灌入喉头。浪在渔船的吃水线上,在浮标的闪烁中,在台风预警的雷达图里,在退潮后孩童拾贝的掌心。海是母性的,总在月光里涨起柔情。潮气咸涩却缠绵,像祖母亲手腌渍的梅干菜,又像父亲抽了半辈子的烟斗——浓时呛出泪,淡时品出年轮的醇厚。或许这腥咸里蠕动着三叶虫的残梦,抑或沉船里锈蚀的怀表仍在走动,秒针滴答成珊瑚虫的骨骼。

去年在挪威的峡湾,见雪山倒插入海,蓝得像北欧神话里冰巨人的瞳孔。邮轮切开墨绿的水纹,白鸥追着浪花,如散落的诗行。此处不缺壮阔,却少了一层晕染的雾气——王勃“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朦胧,张若虚“海上明月共潮生”的缠绵,终究要回到东海的渔汛里寻。基隆港的夜,总浮着一层油膜般的灰霭,货轮灯火在雾中晕成团团湿黄,像未干的水彩。半屏山的轮廓被潮声揉皱,观音山的钟磬散入风中,此刻若撑伞走过防波堤,伞骨吱呀,竟与百年前安平古堡的更漏声声应和。

云最懂如何写诗。它们从《楚辞》的山鬼鬓角飘来,途经李白醉卧的敬亭山,又沾染了八大山人画里的枯寂,最终悬成阿里山顶的薄绡。有时积成宋徽宗的瘦金体,有时散作敦煌壁画的飞天袖——而渔民说,那不过是水汽蒸腾的幻术。当台风擦过岛屿,云便露出暴君的脾性,将太平洋扯成絮状,再掷向陆地。可最动人是暮春的层积云,低垂如母亲晾晒的棉被,让人想剪下一块,裹住异乡的寒夜。

海天交接处,云与浪的界限早已消融。潮汐是天空写给大地的信笺,用盐分渍透,用月光封缰。浪尖上浮着唐宋的碎瓷,水下沉着青铜的编钟——每一声潮涌,都是时空的合奏。而此刻的渔港,起重机正吊起集装箱,像移动一座座钢铁墓冢。那些曾载着丝绸与瓷器的桅杆,已朽成博物馆的展签。

雨伞收拢时,他想起童年乘舢板出海的日子。祖父的渔网沉入暮色,捞起的银鳞中有半枚秦半两,绿锈斑斑,像海神遗失的纽扣。而今他握紧智能手机,GPS定位着虚拟的渔场。公寓阳台上,烘干机轰鸣盖过潮声,唯有台风夜,雨点砸向玻璃,才恍惚听见《诗经》里的“沔彼流水,朝宗于海”——可那水早已不是蒹葭苍苍的水,那海亦非精卫欲填的海。

浪在基因里冲刷。他的掌纹有潮间带的曲线,额角刻着季风的走向。当所有珊瑚白化、所有潮汐被堰塞,或许只能在VR眼镜里重见“日月之行,若出其中”的浩瀚。而此刻,他打开窗,咸风穿堂而过,带着某种古老的、湿润的慰藉——像母亲的手抚过被都市灼伤的瞳孔。

前尘隔世。古谣已喑。望望那苍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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