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井台边的树影
故乡的井台边有棵老桑树,歪脖子往东南探着,根须像老牛皮绳似的勒进半人高的青石井栏。打我记事起,它就那样长着,皮色灰黑,皴裂里嵌着几代人的指印。春天落第一场雨时,树缝里会沁出黏糊糊的胶,我和二哥常拿竹片刮了玩,那胶遇风就硬,能捏成琥珀色的小珠子,含在嘴里却涩得舌头打卷。
井台是青石板铺的,被水沤得发亮。桑树的影子早上落在西墙根,晌午就漫过井台,到了傍晚,能一直拖到碾盘边。夏日里,奶奶常搬个马扎坐在树影里纳鞋底,线绳“嗤啦嗤啦”地过布,鞋底的纹路像极了桑树皮的皴裂。有次我问她:“奶奶,这树多大了?”她拿针锥挑着线头,眼也不抬地说:“你爷爷的爷爷那辈就有了,早年间闹饥荒,这树上的叶子可救过好几口人呢。”
那时我不懂饥荒是啥,只知道桑树叶能喂蚕。每年春天,二哥会从镇上拿回几张蚕种,黑黢黢的像撒了一把黑芝麻。我们把蚕宝宝养在纸盒子里,每天放学就去桑树下采叶。老桑树的叶子肥厚,叶脉清晰,摘下来时叶柄会渗出白浆,沾在手上黏兮兮的。蚕宝宝吃叶的声音很有意思,“沙沙沙”,像下小雨,夜里听着,能梦见满树的叶子都在动。
二、桑葚紫时
五月末,桑葚就该熟了。起初是青的,像小毛毛虫,然后转红,最后紫得发黑,沉甸甸地挂在枝头。我和二哥最爱爬树摘桑葚,老桑树的枝干虽歪,却生得结实,横枝距地面不过三尺,踩着树瘤就能上去。二哥胆大,能爬到树顶,坐在横枝上晃悠,摘了桑葚就往我嘴里扔。那果子甜中带酸,咬一口,紫黑的汁水就顺着嘴角往下淌,染得舌头和手指都是紫的。
有回我贪嘴,吃多了桑葚,夜里肚子疼得直打滚。娘一边给我揉肚子,一边数落:“让你少吃点,那东西性凉,看,遭罪了吧。”可转年桑葚熟时,我照样爬树,二哥还会笑我:“忘了去年咋疼的?”我抹着嘴上的紫汁,含糊地说:“今年的甜,不一样。”
老桑树的西边是三奶奶家的菜园。三奶奶腿脚不便,常坐在门槛上看我们摘桑葚。有时我们会扔几个给她,她接了,放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她牙口不好,嚼得很慢,嘴角沾了紫汁,像抹了胭脂。有一年桑葚特别稠,二哥用竹篮摘了满满一篮,娘熬了桑葚酱,装在粗瓷罐里,能吃好长时间。抹在窝头片上,甜津津的,是我童年里最浓的滋味。
三、风中的叶子
秋天的桑树叶落得早。一场秋风过,叶子就“扑簌簌”地往下掉,井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我和二哥拿竹扫帚扫叶子,堆成小山,然后在里面打滚。叶子干燥,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混着泥土的腥气。有时能在叶堆里找到蝉蜕,透明的,像个空壳,二哥说那是知了留下的衣服。
扫完的叶子,娘会收起来,晒干了烧锅。桑树叶火旺,烧起来“噼啪”响,锅里的水很快就开了。冬天洗澡时,娘用桑树叶烧的水,兑了凉水,水温正好。我泡在木盆里,看水汽氤氲,窗外的老桑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像一幅水墨画。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老桑树的一根粗枝被雪压断了。断口处白花花的,渗出冰晶。爹拿锯子把断枝锯下来,劈成柴禾。那木头很结实,纹理细密,劈开时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爹说桑木耐烧,能暖好几个晚上。夜里烤火时,我盯着炉子里的桑木柴,看它们慢慢变红,爆出火星,想起夏天时枝头上的桑葚,觉得有些难过。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摸了摸我的头说:“树和人一样,总要经些风雨,断了枝,来年还能发新芽。”
四、树洞里的光阴
老桑树的根部有个大洞,能塞进一个小娃娃。听奶奶说,那洞是早年遭了雷劈,又被虫蛀了形成的。洞里很暗,常年积着落叶,有时能找到小蜘蛛和潮虫。我和二哥常把宝贝藏在里面:弹弓、玻璃球、偷来的糖块,还有二哥用铅笔头画的画。
有一次,我在树洞里发现了一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枚铜钱,还有一张泛黄的纸。纸上的字我不认识,拿给爹看。爹对着太阳看了半天,说:“这是你太爷爷留下的,当年躲兵荒马乱时藏的。”我问:“太爷爷长啥样?”爹指着老桑树说:“和这树一样,老了,走了。”那时我还不懂“走了”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太爷爷的气息好像就留在这树洞里,和落叶、尘土混在一起。
后来我上学了,不再往树洞里藏东西。但每次路过老桑树,总会忍不住往洞里瞅一眼,好像那里还藏着什么秘密。再后来,二哥去镇上念中学,我也跟着去了,只有放假才回故乡。每次回来,老桑树都在井台边站着,树洞里的落叶换了一茬又一茬,可那个布包,爹说他又放回了原处,“让它待在该待的地方吧。”
五、井台边的守望
随着年纪渐长,我发现老桑树好像越来越矮了。其实不是树矮了,是井台周围的地被垫高了。村里通了自来水,井台没人用了,青石板上长了青苔,老桑树的影子也显得有些寂寥。只有三奶奶还常来坐坐,她的眼睛花了,看不清树叶,就用手摸树皮,一遍遍地说:“老了,都老了。”
有一年夏天,我从城里回来,看到老桑树下坐着个陌生的女人。她抱着个孩子,孩子正在吃桑葚,弄得满脸都是紫汁。女人见了我,笑了笑说:“这树的桑葚还是这么甜,我小时候也常来摘。”原来她是隔壁村的,嫁去了外地,回来走亲戚。她说起小时候在井台边玩耍的事,说起用桑树叶喂蚕,说起爬树摘桑葚摔了一跤,膝盖上留了个疤。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老桑树像个渡口,渡走了一代又一代人,又迎来新的面孔。它自己却一直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日出日落,春去秋来。就像奶奶说的,心从来没有动过,动的都是从心中显现的事。老桑树就是这样,它的根扎在井台边的土地里,不动,却见证了所有的动——人的生老病死,事的兴衰成败,都在它的枝叶间流转。
六、不动的根
去年冬天,我回故乡奔丧,奶奶走了。下葬那天,天很冷,雪花飘落在老桑树上,像撒了一层盐。我站在井台边,看着光秃秃的树枝,忽然想起奶奶坐在树影里纳鞋底的样子,想起她用针锥挑着线头说的话。
村里人说,这棵老桑树该有两百多岁了。两百多年,它看过多少场春雨秋霜,听过多少遍鸡鸣犬吠,记过多少人的笑脸和眼泪。它的根一定扎得很深很深,深到触到了故乡的魂。就像心,虽然不动,却容纳了所有的动。那些在树下发生过的事,就像桑葚的汁水,渗进了树的年轮,也渗进了我的记忆。
如今,我在城里住着,高楼林立,却再也找不到那样一棵老桑树。有时在梦里,我还会回到井台边,看到老桑树的影子落在青石板上,奶奶坐在树影里,线绳“嗤啦嗤啦”地过布。我想走过去,却怎么也走不到,只有那棵树,静静地站在时光里,看着我,也看着远方。
有人说,故乡是回不去的地方。可我觉得,只要那棵老桑树还在,故乡就还在那里。它的根扎在井台边,我的根,就扎在它的影子里。无论我走多远,心里总有那么一个角落,像树洞里的落叶,藏着最初的光阴,不动,却永远温暖。
老桑树还在那里,歪脖子往东南探着,根须勒进青石井栏。它不说话,却比所有的话都长久。就像心,空寂里藏着所有的动,动里又透着空寂。这或许就是故乡的样子,也是心的样子,不动,却容纳了万水千山。